我叫王立风,今年六岁,在皇城根幼儿园上大班,因为个子小脸又圆,人送外号小豆丁。
最近大家聊得最热烈的话题不是最热的儿童剧,也不是谁的爸爸最近又升官了,而是上小学。
皇城根幼儿园是省直机关幼儿园,那里的孩子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当下是由未来几十年的趋势而决定的。
比如林纨,她就要去国际学校,圆满叔婶准备让她中学就出国,大约是他们自己年轻的时候卷怕了;又比如大我们一级的闫评闫论双胞胎则已经在先农坛体校开启了职业道路。听我爸说,队里让他们两个一块儿配双打,两兄弟不是要打起来就是在要打起来的路上,谁也不服谁,是半点没有遗传他们老爹的温和平顺。
我和他们熟是因为我爸妈和他们的爸妈熟,我们聚在一起常聊的也就是他们,就像我姥姥姥爷来了北京没话说,也常常会和邻居聊聊他们的狗。
闫论说先农坛很累,每天是无穷无尽的考核和加训,教练还逼他们吃不爱吃的胡萝卜。闫评却说累归累,有时候能打出一个漂亮球就觉得这一天都值了。
漂亮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像这些运动员追寻的未来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所以家里没怎么纠结就让我直升了皇城根小学。
而我的苦闷也是从那天开始的。
大家似乎都默认孙颖莎和王楚钦的儿子生下来就是应该打乒乓球的,现如今却好端端地坐在了机关小学,难道是身体有疾?
一开始我还特认真地解释是家里让我自由发展,质疑的人多了,渐渐对这个答案也产生了怀疑。在这一点上,我似乎一点也没遗传到父母这种一条路走到黑的优点。
我是个天秤座,每天最擅长的事情是纠结。
是日刚好我爸的队员受了伤,钉在了队里,我终于寻得一个合适的时机问出这个问题——“妈妈,我不打乒乓球会不会让你和爸爸很丢脸?”
我爸嫌我唧唧赖赖,因此我不大敢和他探讨什么问题,但我妈总是很耐心。就像现在,我妈会弯下腰问我,“你怎么会这样想?”而不是果断地摇头,然后终止这个话题。
我便将我的犹豫敞亮地讲给她听。
“因为最近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很多……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你和爸爸好像都早早就爱上了乒乓球,而你们似乎又并不太希望我也走这条路。”
我妈挑了挑眉,她显然对我这个观点十分意外。但孙颖莎到底是孙颖莎,她迅速理解了我的思路。
“你觉得我们不希望你打球,是因为我们没有主动教你?”
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女人接受能力总是那样的强大,好像什么事情只要露出一点苗头就能一把挖出埋在好几里地之外的引线。
我犹犹又豫豫,点点头,再摇摇头。
“也不全是,我能感觉到姥爷也不太想我打,你们几乎都不在我面前提打球。”
我一边说一边瞧着我妈的表情,见她面色没什么不虞,一边听我说着,一边还拉开冰箱旋开了一罐冰激凌。
我妈每回吃到冰激凌总是心情极好的,我便更不怕挨骂了,索性放开了胆子推演家里不合常理的布置。
“像闫评闫论,他们从会走路开始就被闫叔叔摁在全世爆挨球砸了,世界里除了乒乓球好像就没有别的,但咱们家连个乒乓球桌都没有。”
“你们在家也很少讨论比赛。“
“我总觉得你们好像都不怎么喜欢乒乓球。”
我妈的左手一捏一松,虚虚地像握住了一团空气又放开,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那一口冰激凌吃了许久,久到我都以为我破案成功了。就在我准备体贴地说上一句“不愿意答可以不答”的时候,我妈忽然有了动静。
她把吃剩的巧克力冰激凌推到我面前,“吃吗?”
我皱着眉摇摇头,“我爸不让我吃巧克力,说我吃了会死。”
我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垂下头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唇角弯得似有若无,眼波流转。
她的手机很快亮了起来,只见她看着新弹出的消息绽颜一笑,笑得风光霁月,整个家都感觉亮堂了几分。
她笑着把冰激凌碗抓回自己手里,“嗯,他说得对,你不能吃。”
不能吃还给我?
我气哼哼地白了我妈一眼,“泥者个认,恁不靠谱!”
我妈笑得更大声了。
我原本是有几分气的,见我妈一笑,登时气又散了,只觉得自豪。要知道,99%的情况下能把我妈逗笑的人都是我爸。他俩总是聊着一些朴实无华的话题,比如晚上的一杯酸奶,或是领导关起门来的一句话,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说着我妈就笑开了,我爸就瞧着她,颧骨微微地抬一抬。
十分矜持的一个男子,总让我这个妈妈的前世情人很是挫败。
也许人要到直到几十年后年后我也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才明白我爸能让我妈四十岁还能露出如此少女的笑容实在算得上是一种丰功伟绩。
我妈笑完,起身去拉冰箱门,“重新给你拿一个吧,你要哪个口味?”
“芒果吧,芒果味的还剩好多。”我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有点强迫症,总希望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故而见不得眼前的事物有太大的差距,总会想办法将势力更庞大的那一支削弱些。就像现在有两盒巧克力和八盒芒果,我一定先把芒果消灭到只剩两盒,才会考虑自己到底更喜欢哪一种。
黄澄澄的冰激凌四平八稳地摆在眼前,我拿着小勺一下一下地?,碗里的冰激凌被我挖空了四周变作一座小山,又一点点被削去了顶,凹成片干涸的湖,最后归于沉寂。
我妈始终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也不催,直等我又倒了些温水将黏在碗壁的冰激凌盪了个干干净净,才起身背上一个双肩包,招呼我,“走,带你去个地方。”
她牵着我,晃晃悠悠地走了一刻钟,来到一处铁门紧闭的地界,随后掏出证件与门房寒暄了几句,门卫大爷便开了感应门。
“叫李伯伯。”我妈牵着我让我叫人。
“李伯伯好!”我大大方方朝他敬一个礼,胸前的绿领巾感觉更鲜艳了。
李伯伯笑着回了我一礼,又对我妈说道:“你儿子长得像你,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借您吉言。”
我妈低头摸了摸我的脑袋,“平平安安长大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我妈极重礼貌,说话不会无缘无故瞟别处,现下她瞧着我,我便知道最后那句话不是对李伯伯说的。
同李伯伯告了别,我妈又带着我七拐八绕走进一处球馆。我所识的字不多,勉强认得的也就“乒、乓、训练、基地”,但凡前面再加上“先农坛”三个字,我便真以为自己是回到了我爹的老巢。
邱爷爷一早就站在场边朝我们挥手了。
他常常来我家蹭我爸煲的汤,有时候我妈没在家,他还带我爸去偷着喝酒。为了让我闭嘴,每回他们小酌回来总会给我带些好东西,吃的喝的玩的都有,琳琅满目,我们的革命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妈把我往邱爷爷怀里一塞,转身自顾自走向了更衣室。
“她动作慢,我先带你转转去。”
邱爷爷带我去看了国乒队的荣誉墙,琳琅满目的合照,琳琅满目的奖杯。爷爷奶奶的时代,爸爸妈妈的时代,哥哥姐姐的时代,一代代的国乒人身着不同的队服,披着一样的国旗,各领风骚数百年。
我遍寻不着邱爷爷的照片,疑惑地问道,“你在哪里。”
他老脸一红,“我当时在禁赛。”
我表示理解:“你厉害到他们都不许你比赛,所以只好教了一个菜一点徒弟出来拿冠军对吧?”
“你这孩子,有时候太聪明也不好。”他干咳了两声,从荣誉墙后的储藏柜里摸出一罐可乐,“那帮兔崽子藏的,以为我不知道呢。快拿着,别给莎莎看见。”
我接过可乐,麻利地仰起脖子吨吨吨几口喝完,又涮了两口温水,对他哈了一口气,“还有味儿吗?”
邱爷爷捂着鼻子从兜里又掏出一块口香糖。
我一边嚼口香糖一边笑他,“邱爷爷,你都是总教练了怎么还怕我妈?她官比你还大吗?”
“首先,我不是总教练,我只是女队主教练哈!”邱爷爷十分严肃地声明道,“第二一个,我不是怕她,是让着,你知道吧!你妈让着你,我让着你妈。”
“我妈可不让着我,她总抢我巧克力。”想起家里冰柜的惨状,我还幽幽地给我妈上眼药。
“你确定不是你让给她的?”邱爷爷火眼金睛,我只得嘿嘿一笑。
逗我妈开心这件事,大家目标都很一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