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默了一会,“找找她女儿。”
梅道然倒吸口气,“你佛祖啊,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来了?”
“师兄,”萧恒看向他,“曹苹没找到,也不会找到了。”
娄春琴做事滴水不漏,不会有活着的任何一个人得知曹苹行踪。英州曾以此为诱饵催逼梅道然出城,从俘虏招供来看不过诓骗之计。十年来杳无音讯、生死不闻,如此世道,就算找到曹苹,必然已同这些女子一般不人不鬼。
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个曹苹,又有多少个娄春琴?
梅道然欲言又止,萧恒握住他手腕,“叫大伙都去我军帐前头,我有话说。”
***
梅道然按萧恒吩咐,安置香案、香炉、黄酒诸物,一条长板凳落下时,萧恒走到军帐前。
炉中青烟袅袅,萧恒走到案前,道:“锦水鸳一战,我虽死里逃生,却有百余兄弟魂断于此。今日我请大家前来,正是要清算这笔血债。”
火药点燃时程忠也在楼上,虽侥幸未死,但也伤了腿脚,只道今生再难上马。他目眦欲裂,大声喝道:“将军将那奸细提出来,把她千刀万剐以解此恨!”
萧恒道:“细作苏小云,奉贺兰荪之命扣押秦少公书信,欲叫我和英州鹬蚌相争,好叫羌地坐收渔利。但此事她不是主使,她也没有主使的本事,我已下令,杖二十,以惩其罪。”
程忠叫道:“将军,咱们知道你是慈悲心肠,可她到底害死了咱们这么多弟兄!将军要留她性命,老程不能答应!”
人群议论纷纷,也大声附和:“请将军处死苏小云!”
“请将军处死苏小云!”
萧恒高声道:“安静!”
众人虽气愤,声浪却渐渐平息下来。萧恒沉声说:“大伙忘了,除苏小云外,还有一个祸首,和一个罪魁。”
梅道然瞬时明白过来,刚要讲话,萧恒已开口道:“我是潮州营的统率,围攻锦水鸳是我的决定,兄弟们冲上楼来也是为了解我的困境。我本该立死当场,是离我最近的将士推开我,他在我面前粉身碎骨了!”
众人一时默然,隐有哽咽之声。萧恒深吸口气:“这是我的决策失误,他们因我的失误而死,他们死了我还活着!身为主帅判断不明,徒令百余将士无故捐躯,我才是真正的祸首!”
程忠急声道:“将军,这明明是英州羌地那两个王八羔子使的歹计,怎么能怪你!”
“错就是错,有错当罚。”萧恒道,“我杖苏小云二十杖,是她的确有过,但她该受的罚当止于此。我知道大伙瞧不上她,她是个妓女,还攀附了贺兰荪,但她也是盛昂的妻子,是咱们的弟妹和嫂子!老盛临终有言,要我好好照顾她,他的白骨埋在黄沙里带不回来,是我辜负他。现在,咱们要处死他有隐衷的妻子,叫他今后断绝香火做个孤魂野鬼吗?”
萧恒缓了口气,继续道:“待苏小云受刑后,我会逐她出潮州。但还是那句话,她该受的罚当止于此。我不是。”
梅道然也急了,“知道你要严明军纪心里有愧,但你他妈不是找死吗?你死了这些人怎么办?”
一片哗然间,突然响起一阵鼓掌之声。
程忠见有人挑事,心头火蹭地蹿起,掉头看去,见人群后走出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人。马跟在后,他穿一身青布文士袍,看着萧恒,一下一下地鼓掌。
赶在程忠动手之前萧恒已开口:“来了。”
梅道然忙冲程忠喊:“松手,这是咱们将军新募的军师!”
众人让出条道,李寒四下拱拱手,走到人前,抬脸看萧恒,“听闻将军冲冠一怒,险些命丧黄泉。这不寻思着你我相知一场,怎么也得见最后一面,托孤也好遗言也罢,总得有人记录在册。在下一路上挽辞都撰好了,没成想将军还全胳膊全腿地站着,倒是意外之喜。”
他虽说是喜,但每个字凑出来都像咒人。萧恒笑了一下,不说话。
李寒问:“将军方才说,有罪当罚,将军以为自己该当何罪?”
萧恒道:“败军之将,罪当斩。”
李寒一摊手,“但将军没打算现在赴死。你若一死,潮柳西塞群龙无首,这叫不顾大局。但你若不死,闹出今日这场阵仗,而后学曹阿瞒割发代首,多少有些虚伪。”
梅道然有些头痛,“我说军师,你远道而来,是拉架的还是拱火的?”
李寒道:“先问问将军的意思,自己这个祸首该受什么惩戒?”
萧恒道:“先杖八十。”
梅道然一言不发,盯着萧恒上上下下看一会,喝道:“你还真当自己钢筋铁骨,刚被捅个对穿炸下楼去没俩月,就又这么折腾?”
萧恒道:“那就先杖四十,记下四十。”
李寒倒很铁面无私,“剩下那四十杖,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补。”
萧恒看向他,“攻克英州之日。”
萧恒素来以守城为重,极少犯人,公然攻打英州,除了要拔除柴有让之外,更是与皇帝叫板。
众人愣然里,萧恒端起酒碗,高声道:“众位,受杖绝非我一时意气之事。英州屡番挑衅,继阿芙蓉流通后又欲毁城夺池,如今无需再忍。皇帝按兵坐视,敌军来犯无有援手,彭苍璧奉旨犒劳,实为杀我以绝后患,如今亦无需再忍!我不只要克英州,我还要克京师!我必须要建一支纪律严明的王师,那我必须认罪受惩!不然我没有脸再叫大伙和我出生入死,没有脸祭拜因为枉死的同袍战士!今日我愿以此四十杖为规矩,明日攻克英州,再以四十杖犒军庆功!”
李寒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萧将军,希望今日这四十杖能叫你记得这句话的分量。”
萧恒倾酒于地,丢掉酒碗,对李寒说:“请军师监刑。”
李寒也不劝阻,答应得非常痛快。
萧恒解去上衣,袒背伏在凳上。
李寒一见他后背便瞳孔一缩,拿眼去瞧梅道然,低声说:“你没跟我说伤成这样啊?”
梅道然骂道:“妈的当晚脉都断了,他就是个作死的东西!”
李寒稳住呼吸,“将军要主动发兵,必须以身作则。今日正是立规矩的时候,将军得一言九鼎,才能有以后的金口玉言。”
他往后退两步,两个执杖人举杖上前。
李寒高声喝道:“一!”
军杖带风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