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胎要等到翌日秦灼苏醒,郑永尚按秦灼的意思,先喂他吃的催产药。一直没有动静,便煎了服落胎药骗他吃下,等他开始发作,才又吃了麻沸散。
全宫在死水般的寂静里,一起等待一场不可能的分娩与临盆。尚有意识之际,秦灼握着萧恒的手,做出预言:“是个女孩。要是女孩,就叫阿皎。”
萧恒看着秦灼的睡容,自己也油然生了一丝虚假的盼望——万一呢。万一真是诊错了,万一还活着,那她会好好长大,会叫阿爹和阿耶,会嫁人,会和心上人白头到老。孱弱些也没关系,有他们呢。如果真的活着,如果能好好的……
秦灼彻底昏睡过去,郑永尚烧好了刀。
屏风里一片死寂,外面,阿双拥着萧玠,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萧玠瞧着桌案,案上铜镜用一块红布罩上,怕将孩子的魂照了去。底下放着块长命锁,是萧恒亲自打的,破天荒地找了块白玉。
萧玠闻见血气,突然想起昆刀。他晃了晃脑袋,李寒的头颅从包袱里骨碌碌滚出来。
他往阿双怀里瑟缩一下,阿双将他轻轻拢住时,萧玠将襁褓抱出来。
萧恒说:“是个女儿。”
她只有七个月的胎儿大小,很安静,没有啼哭。萧恒拨开襁褓,再次看向她的后颈,上面有一枚小小的月牙胎记。
他已经见过她长大的样子了。
萧恒摸了摸她的脸颊,将儿子叫过来,轻声道:“阿玠,这是你妹妹,你抱抱她吧,抱抱她。”
萧玠不敢哭出声,把脸埋在女孩身上。他相同的骨,相同的血。
萧恒托着萧玠手臂抱住襁褓的那一瞬眼泪突然下来。
就像那梦的结束,女孩如泥人入水,变软变轻。他骨头缝里发寒,日头又冰又冷。
他的姑娘被阳光晒化在他怀里。
她还是没能见到太阳。
***
奉皇六年元月,秦君长女殁,讳皎,谥永怀,上哀之,追赐公主号。
这孩子就像片水中明月,从秦灼梦里照了个影,又惊鸿般掠水而去了。秦灼的遗梦就是她的巫山,她是神女,不需要襄王。
秦灼却出人意料的平静,五日后能坐起身,便开始做收殓所用的匣子。木头萧恒早就伐了,一段好桂木,秦灼不肯假手他人,从早做到晚,夜间笃笃声和着虫鸣,似月亮在外轻轻拍窗。隔一会他便抬眼看向窗外,眼睁得极大,黑白分明得像场月食。等这只匣子做完,他终于能够下了地。
阿皎已然下葬,秦灼又剪了自己和萧恒两缕头发,并萧玠的一束,拿红线扎好,和那把长命锁一块挨着葬了。
萧恒说:“给她放盏灯吧。”
秦灼掩了最后一把土,点了点头。
春夜清冷,秦灼披着海龙皮大氅,叫萧恒握着手慢慢走着。萧玠跟在他们身后,被月光照下的影子淹没。
他们在太液池边住了脚。
萧玠蹲在池边,没人叮嘱他别跌了跤。他沉默着,放了第一盏灯。
很多年后,萧玠对一位法号弘斋的禅师说:“我对所有的罪孽都问心无愧,但有一件事想要忏悔。”
他道:“我曾经生过嫉妒心。”
弘斋问:“所为何人?“
萧玠答:“为我短折的妹妹。”
他跪坐在蒲团上,沉默了许久后才开口:“直到后来,我得知她是为我而死。她救过我无数次。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我的生身人本想亲手结果这个错误,但在我降生前,他经常梦见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让他动了恻隐。或者说,那个女孩为了让我活下了,让他误以为她就是这个孩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看月亮,总觉得月光像一双女孩的手,死死掐在我脖颈上,像要把救的我这条命索回去。但我又对此感到羞愧,我的妹妹美如神女,我却罪恶地对她妄加臆想。那段时间,我反复做同一个梦,只有一次梦到了结局。那双洁白的月亮的手钳得我不能透气,渐渐地,月亮变作一个孩子的面孔。我在窒息的前一刻看清了那张脸。”
弘斋道:“月主阴,并非己过。”
“不是女孩,是个男孩。”萧玠说。
“是我自己。”
他睁开眼睛,遥望天边残月,“我的嫉妒心憎恶过我的妹妹,所以我的良心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