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瞳不愧是林夜心中最聪明的人,他说出的那一番话,让所有的怪事似乎都有了源头。
矮桌上放了些水果,他抬手拿起个橘子,慢条斯理的将皮剥开。
“这城里‘不可说’的规矩。我更愿意称他为规则。”
他剥下橘子皮之后,又开始一条一条的撕橘瓣上面的白色脉络:“说出超过落仙城认知的事物,会受到惩罚,这个惩罚简单粗暴。”
“触犯者的身上,会随机失去一块血肉。”
初来落仙城的亭瞳,敏锐的察觉到了这条规则,以此暂时压制住了符道人与司空,让自己即使无法出神子宫,也能知道外面的各种信息。
只是这样是不够的,他需要更多的助力。
“七天,是个特别的时间,为什么我们比你早来七天,而七天又是神子巡游的间隔?”
亭瞳说:“在第七个七天,举行神降仪式,这座没有任何灵气的城池,却有仙人降临?我猜测这或许是我们来到落仙城的关键。”
“我作为神子,拥有能够无视规则,随意说话的特权,仿佛是幕后之人给我的自救机会。”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撕扯橘子瓣的手有些用力过度,将表皮挤破,指尖沾上了酸黏的汁水:“所以我猜测,神子或许是个破局的点。”
也可能是祭品、奖品,亦或是一切的开始与终结。
亭瞳放下剥的几乎完美的橘子,将手指放入一旁的茶杯中洗了洗,用桌边干净的帕子擦干,仿佛是在调整情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地吐出。
“只是我不能随意出神子宫,对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也有限,所以我们需要合作。”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寻找到离开的办法。”
“好的。”少女果断的答应,“你说吧,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她这样果断,亭瞳倒有些不适应了,他习惯于与人互相试探,谈条件,论得失,可是如林夜这般思路简单,容易取信的人,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你说她聪明吧,她又特别简单直接。说她笨吧,但是行为中又透露出仿若野兽直觉一般的果决判定。
“咳。”他清清嗓,“确实有些事,我已提前吩咐了徐易之,他会告诉你我的计划。”
即使在神子宫中,他能自由行动,但他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也没有相信所有人,他从其他人那里获取情报,然后制定计划,将计划拆分,分配给不同的人。
他明明是孤立无援的,但是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的无助。
亭瞳一百二十多年的人生,都是这样走过的。
毫无实力根基,但是凭借天生的头脑,将所有的知识与信息重新梳理推断,得出有利于自己的计划,营造出自己才是主导者的假象。
不,不是假象。
他看着眼前全心信任他的少女,愉悦的想:我就是主导一切的人。
不过,这里面还有个变数,他未提及,就是漆骨。
这个人在他第一次神子巡游,也就是八天前巡游的时候,就这么突兀的站在满地跪俯的人之间,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他也没有因为逾矩的行为而受到惩罚。
漆骨就这样与众不同的,冷漠的看着他,似乎已经将他的灵魂看透。
而七天之后的二次巡游,林夜出现了,她居然站在了漆骨的身后,也没有跪俯,也没有受到惩罚。
他难以形容当时的感觉,就仿佛围困自己的迷雾被猛然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缕阳光照了进来,就像从未懈怠的努力,终于被命运发现,将千载难逢的时运落在了他的身上。
更加让他惊喜的是,从林夜的叙述中,她与漆骨的关系似乎很亲密,那人对她非常的特殊,有种超乎他预料的坦白。
“你居然已经有了计划?”林夜巡视了一圈桌上的水果,拿起亭瞳剥的橘子,一口吃了下去,“厉害了,聪明人就是不一样,我还是一头雾水呢。”
亭瞳眼中多了些笑意,他对这样的奉承很受用,蠢人并不可怕,可怕的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蠢人,像是林夜这般长得好看,大脑简单,又听劝的笨蛋,却是可爱。
“这座城既然叫落仙城,想必和落仙山有些关系。”亭瞳说,“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落仙山名字的由来吗?”
林夜点点头:“八千年前真仙落,云沐修真自此始。”
“我在想,这个落仙城里面落下的‘仙’,神降仪式降下的‘神’,会不会有什么关联……或者说,是不是同一个?”
亭瞳猜测:“所以我们需要找出这个‘神’的真实身份,搞清楚为什么会有神子宫、神子亦或是神降仪式。”
林夜点点头,现在亭瞳为她分析一番,她好像能摸到些头脑了。
“但时间不多了,七天……不,现在只有五天了。在神降仪式之前,必须把一切的谜题解开。”
“不然,我们或许会被一直囚禁在这座城中。”他说。
但实际是,作为神子,如果不解开谜题,他或许都活不到神降大典之后。
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这一点,因为他不会向任何人主动暴露与生死相关的弱点。
“原来如此。”少女恍然大悟的点头。
她满眼崇拜的感慨:“亭瞳你真的好厉害啊,居然能想到这么多!?我只是觉得古怪,却说不出哪里古怪,你实在是太聪明了。”
“我之后还能再来找你吗?”林夜问,“我怕我查到了什么,却不明白那些事情的意思。”
“徐易之可替你我传讯。”亭瞳似乎为这一场对话准备了许久,他已经在这具如牢笼般的躯壳中思考了九日,才等来了林夜,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但是他也知道少女的智慧有限,甚至极其容易相信人,所以也提前做了些准备。
“你要走了。”亭瞳说完,外面传来悠远的钟声,在催促着他们。
林夜站起来转身离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
偌大的宫殿中,亭瞳一人跪坐在层叠的纱幔之后,他腰背挺直,厚厚的七重神子礼服反而衬得他的腰背极薄,就像是挺直的翠竹,在被藤蔓缠绕上去之后,依旧坚定的向上生长。
他的心思深沉,旁人难窥见一丝,可是林夜曾经目睹过他赴死的瞬间。
亭瞳的身体里,有一股不屈的力量,让他不想向任何事物折腰求饶。
即使是命运,也不能。
少女站在门口,忽然开口说:“亭瞳,别怕。”
“我会救你的。”
亭瞳猝然抬头,林夜已经转身离开,衣角消失在门侧。
外面阳光灿烂,可半点温暖都无法进入到大殿之中,他盯着明亮到几乎泛白的天空,眼睛有些酸涩,不适的闭了闭。
睁开眼的时候,又变成了无情无欲的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