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她只是为完美是不是牢笼,她又是否受困于完美而自我折磨……
那么现在开始,她已经察觉到,或是,在何子游的指引下望见了牢笼的出口。
人类可以无止境地在不完美中追求完美,但前提是自己要先接受自己不完美。
听起来很拗口,从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但这恰好是维持一座天平守恒的方式。
一旦朝“完美”倾斜太多,就极容易将自我忌恨,而朝“不完美”倾斜太多,又容易自甘堕落。
那么她是哪种呢?
答案显而易见。
代澜要找完美,从第一步开始就错了。
所以“不完美”的我是什么样子?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
灵魂脱离身体之外,目光所及之处更辽阔,她与自我对视——
除去那套与血肉/纠缠在一起,几乎嵌进肌/肤的“完美”枷锁,这具肉/体和心脏是那样的“不完美”,支离破碎,简直是一滩臭烘烘的,能够行走的烂泥。
代澜痴痴地看着“自己”,就像看着镜子里练习笑容一样。
太陌生了……她甚至不认识也不相信这是“自己”。
从前她只顾着向前跑,追逐“完美”,她究竟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
双手交握,代澜甚至要掐着肉让自己清晰地感受到现实,以痛作为现实和灵魂的牵绊,让腐朽生淤的大脑强制转动。
她恶狠狠地质问,可得到的只有回音,那些恶狠狠刺向的还是代澜自己。
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
眼泪继续啪嗒啪嗒落下,代澜审视自己。
他们说泪会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前她哪里觉得,可如今才发现,那些滚落的,掉落下来比双手掐着还疼的泪不就像珠子吗?
心脏拧巴得生疼,她松了手,虎口上被掐出的红印很快被泪渲染,镀上晶莹剔透的一层,过去的伤疤就被塑封。
她太迟钝了……
这些年落下的泪水不比今夜落下的滚烫,因为那是爱流离失所。
爱太重太重了。
以至于它从泪水里蒸发,炽热不再,从身体里离开,灵魂就变轻,更容易飘走。
而当泪水也流尽,灵魂也飘散,她便成了一副空壳,只能行尸走肉般运作。
但今夜,泪水滚烫,因为她终于回眸,将目光留给自己。
爱也是。
“没有怎么……我只是突然发现,眼泪好重,也好烫……”
代澜的指尖不住地颤抖着,只是小剂量的爱回来,这副躯壳便无所适从,好似一辆失控的汽车,她是高兴的,但也好痛,因为枷锁并不会因回眸而被卸去。
“阿澜……”何子游微微发颤的声线,在视线依旧模糊的情况下却更加清晰,宛若风拂动平静湖面,肉眼可见的粼粼有不为人知的水声。
“我知道的,”抢走主动权,她努力调整呼吸,让抽噎平缓,“知道你要我找优点的用意。”
尽可能整理,为所有混乱局面说些什么,却在触及那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优点时,情不自禁地让嘴角勾些笑意,只是未曾完全流露,便有些羞耻地掩饰过去。
除去面具,习惯麻木太久,真实的自我早就成了扑克脸,她对表露自己的情绪产生了极其重的耻辱感。
“那些你为我找的优点,不只是想建造信心吧。”
还有,在爱离去,灵魂空缺之时,让桩桩件件平淡无奇的小事都成为环绕的,可盛赞她的理由。
是的。
代澜如今回头,在失去爱的风雨里更醒悟。
她是如此需要那些细微的,具体的,无数个稀松平常的小事来填满完整的她。
追逐再追逐,天平过分倾倒向“完美”的一侧,炫目美好的所谓“完美”让她坠入自噬的深渊。
当终于明白为何要接受“不完美”,才发觉那些印象中所谓沉重而狼狈的现实才是让身上枷锁解开的钥匙。
而也正是这时,代澜才清晰地感受到,在尚未清醒前奔波的漫漫长夜里,何子游所指引的,那些起初听上去不可思议而荒谬的“优点”,被一块块加码在天平之上,就是为了让她从深渊里回来,再回来些。
她明白了。
所以在她未说完的这句话,“不只”后续的“还是”,似乎并不需要悉数说明。
因为未尽的话,心照不宣。
……
代澜的眼睛肿得厉害,但掩饰早就无用,最不堪的一面尽在眼前。
接过何子游递来的纸巾,她也不敢再擦,而是小心地让泪吸附在纸巾上。
哭得太多,她的眼皮早被磨得发红刺痛,眼尾早就积攒下两条泪痕被泪水冲刷了一遍又一遍,宛如加长的眼线。
“最后一张咯。”
话落,何子游将空空如也的纸巾袋塞到骨碟边上,他语气轻松,显然是为了让听者也能尽快从悲伤里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