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传颂“瑞雪兆丰年”,登基大典设在了雪融后的第一日。
周惠江独自拾阶而上,龙袍抚过御阶上的盘龙,衣袂的触碰都是至尊者的赐予。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阶下匍匐的文武百官,天下英雄尽数臣服于他脚下。龙椅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不是黄粱一梦。
他又登上城楼,俯视着乌泱一片的人头,他们仰视他,敬畏他,为他欢呼。高位的快感油然而生,他振臂高呼,大赦天下,以回应震耳欲聋的庆贺声,却因生疏而紧张到声音颤抖。
周惠江初尝权势的滋味,他御笔朱批,择年号为“厉炀”。
登基大典,举国同庆。
以往在军营生怕喝酒误事的佟越都肆意放纵起来,她平日是个“三杯倒”,今日喝上了头,踩着酒坛拉众臣喝酒划拳。
佟仕明见状,怕她丢人,便硬生生地将她从酒桌上拽了下来。
佟越被他爹拽着胳膊离席,另一只手上还紧抓着酒坛不放,她脚步虚浮,迷迷瞪瞪,半梦半醒间人影攒动,有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遥遥穿过人群,从她眼前如涟漪般滑过,只留下个矜持含羞的眼波……
佟越在浅梦中都被那双秋眸搔得心痒难耐,她鬼迷心窍地睁眼,又鬼迷心窍地从塌上跃起,最后鬼迷心窍地到了郡主府门口。
一推门,一个高大宽阔的背影挡了去路。佟越将眼睛揉了又揉,待那人转身,她的酒醒了一大半。
“去哪?”佟仕明问。
“爹——”佟越无奈道,“我这么大的人了,你还管我?”
“我是你爹,管你天经地义。”佟仕明道,“你这般模样,只会出去丢人现眼,回去。”
“我早就醒了。”佟越边说边比划了几个招式以示证明,最后以一个酒嗝潦草结尾。
佟仕明一伸脚一抬臂便制住她,将她绊了个狗吃屎。
“爹——”佟越坐在地上,朝佟仕明探出手去,“你要么拉我起来,要么别管我了。”
佟仕明任由她坐在地上,不悦道:“你要去找那个人?”
“谁?”佟越掏了掏耳朵,装傻道。
佟仕明道:“少装。你在这会京还认得几个人?还能去哪?”
佟越从地上一跃而起,挽上佟仕明的胳膊:“爹,你也知道我在会京的处境,我默默无闻、形影相吊,好不容易有个朋友。我们不日便要回虎门关,山高路远,故友难觅啊!”
“爹,你便让我去向他道个别吧。”佟越仰着一张还泛红晕的脸,像儿时那般用近似撒娇的语气乞求道,“求求你了……爹……”
佟越从小到大都随她爹,硬骨头,从不求人,也难得说个“求”字。
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五年前,她求着她爹许她入军营,跪了几天几夜,最后佟仕明给了她个督粮官的差事,也算半只脚踏进军营。
老父亲的心在女儿这里都是用糖做的,平日光瞧着女儿便感觉甜蜜蜜的,女儿一撒娇,糖就被捂化了,化成发腻的糖水,再硬的骨头都会被这糖水泡得酥软。
佟仕明的手臂都快被佟越摇断了,他被求得耳根发软,最后退了几步,转身进了门。
这便是默许的意思。
佟越顿时眉开眼笑,足底生风,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佟仕明在门缝里望着佟越飞窜的背影,无奈之下,摇头叹气。
这个女儿,是他当爹又当娘,管了整整二十年的。她的武功是他教的,她行军打仗的谋略是他教的,她儿时破了衣裳也是他缝补的,她的战马是他亲自饲养长大的,她的朔风是他亲手淬炼的……
她……她长大了……
万里载着佟越在夜里飞驰。她一牵缰绳,万里便深知她的心意,熟门熟路地朝雍王府奔去。
佟越还是习惯走后门,那里不易惊动下人,尽管雍王府的下人都对她的到来熟视无睹。
佟越蹑手蹑脚地走到周惠泽的卧房门前。房里乌黑一片,融入夜色。
他睡了?
要叫醒他吗?
佟越做贼般轻手轻脚挪到了轩窗旁,她不敢靠在窗前,怕惊扰了梦中人。
再等片刻吧。
说不定等梦中人醒了,也有话对她说呢。
佟越便这样在檐下抱着胳膊踯躅良久。以往的道别简洁直白,只需在马上抱拳作别,便不再回头,如今她思躇再三,竟企图酝酿一场正式的道别。
她不时回头。
身后还是一片死寂漆黑。
再等等吧……
房里骤然升起一点火星,引得佟越凑上前去。一道黑乎乎的身影打在窗纸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佟越的心雀跃不止。
身影止步窗前,佟越呼吸凝滞,却没等来那人推窗相见。
她在期待什么呢?
佟越自嘲一笑。
房里的火星越燃越烈,勾勒出那人挺拔的轮廓。低垂的长睫,挺立的鼻尖,微翘的双唇……
佟越鬼使神差般探出手去,指尖在与窗纸仅一寸之隔时凝在半空。
轩窗从内推开,带着残焰的灰屑扑面而来,佟越稍一偏头,灰屑便被寒风卷出窗外,映入眼帘的是灰烬背后那张熟悉的美人面。
美人在燃尽的星火前抬眸,对上佟越的双眸时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不过须臾,取而代之的是舒展开的笑颜。周惠泽道:“我给娘亲写了一封信。”
佟越仰起头,目光追随着翻飞旋转的灰烬:“起风了,娘娘说她收到了。”
她像在目送归家的萤火虫,直至残光渐隐,消失在风里。
周惠泽盯了她许久,明知故问:“将军怎么来了?”
佟越回过神,趴在窗边,一手支起下巴,不正经道:“有人勾我。”
周惠泽道:“所以半夜爬人墙角,守株待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