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伸手不见五指,连一扇窗都没有。到了用膳的时间,会有人来给佟越喂食。
佟越被蒙着眼锁在石墙上,她以展臂的姿势面向前方。她抬着头,攥着拳,立得笔直,像一具在黑暗中尘封已久的利剑。
她熬了一日又一日,没有一点疲态和倦意,也没有受囚的屈从和卑微。
送食的人看不见佟越的眼神,隔着一层黑布都不敢与她正面相对,每次都低头绕行,仿佛眼前的利剑一见光便会解除封印劈面而来。
佟越从被囚禁起,从未见过太后,但她知道太后终于要拿出她这个筹码和虎门关谈判了,太后不会轻易叫她死,所以她也不强行挣扎,水和食物送到嘴边,她都乖乖张嘴。
“下顿我要吃牛肉。”
送食的人顿了顿,继续给她喂食。
暗室太深,佟越整日只能听到锁链的回响和老鼠的吱吱声,只能根据送食的时间来判断时辰。送食人一言不发,连挪动的脚步都不敢迈重,佟越只能凭借那轻微的声响来判断自己的位置。
等再听不到脚步声时,佟越又继续铆足了劲在铁锁里挣扎……
“侯爷,没酒了……”芙云瘪着嘴,倒了倒酒坛,劝道,“您不能再喝了。”
佟仕明背着身,不着甲时也肩背挺阔,在数日沉溺买醉后,他身心俱疲,微微塌下去的肩膀似顶千斤重。他挥手让芙云退下,待人走后,一拳猛地击碎面前的酒坛。
碎片哗啦洒落一地,落到眼前的白靴上。佟仕明肿着一双眼抬头,看清眼前的人后霎时愣住:“雍王殿下?”
周惠泽按住要起身的佟仕明,自己则坐到了他对面。见佟仕明神色迷惑,他道:“佟小将军救了我的命,是我的座上宾,听闻镇宁侯进京了,我特地来拜访。”
周惠泽姿态谦逊,佟仕明顿时警惕起来。他一路谨慎低调,一入京便进宫,从宫里出来已是深夜,他又径直到元安府落塌,这几日从未出府,按理说他进京的消息只有太后知道,太后想拉拢他,不会将他的行踪透露给旁人,那这个消息是如何传到了雍王那里,难道雍王和太后是同流之辈?
佟仕明轻哼一声:“殿下也是来劝臣的?”
周惠泽避而不谈,只道:“佟小将军不见了,我亦心急如焚,已经派人去寻了。”
他不是为太后来的,可他却知道佟越失踪了。佟仕明满脑子疑云。
周惠泽解释道:“我与佟小将军是好友,有些日子没见,这才发觉她失踪了。”
这丫头谁都敢招惹,明知雍王是郑氏和姚氏的眼中钉肉中刺,她还莽着胆子去结交。佟仕明无奈叹了口气,抬起熬肿的双眼道:“有消息了吗?”
周惠泽摇了摇头:“我会亲自去寻的。”
“有劳殿下费心。”佟仕明说着,警觉地看了眼院外,双耳也留意着附近的动静。
周惠泽察觉到佟仕明的警惕,道:“太后有求于镇宁侯,才放任镇宁侯在元安府落塌,为了不打草惊蛇,连一个看守的侍卫都没放在府外,这才叫我捡了机会来见您。我是一个人来的,没带随从。”
那就是为了保周家的天下来的。佟仕明心道。
周惠泽正襟危坐,却道:“我生来被冠以周姓,虽是周家人,却寄人篱下十载。东洲养我十年,中都蹉跎又十年,我幼时失了母亲,前些日子又死了父亲,我在东洲茕茕孑立,了无牵挂,四海于我皆是归处。”
佟仕明听了这话,虽是不明所以,但心头一震。
“我不管往后这东洲姓周还是姚,”周惠泽抬了眸,眼神清明,“今日,我只为佟小将军一人而来。”
佟仕明顿了顿,双手紧按着两膝,他屏息看向周惠泽,努力不让自己腰背塌陷:“殿下的意思是要臣为了保越儿扶持太后?”
他是佟越的父亲,亦是虎卫骑的将军,他的选择便是虎卫骑的选择,若是悖逆周氏,虎卫骑又该如何自处?
他从前总以为保家和卫国是一码事,但自从佟越受困于京,他才幡然醒悟国与家之间还横亘着一条不可跨越的沟壑,那条沟壑名为权力。他要做国的铜墙铁壁,要做家的顶梁支柱,但权力要他低头,他就不得已弯腰屈膝。
他仍努力维持着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姿态,内心却波涛汹涌。忠义与私心将他按在世俗里反复撕扯,一向神武果决的大将军第一次举棋不定。
“我不知镇宁侯是想保女儿扶持太后,还是决定为了大义抛却女儿,若是镇宁侯信我,便再拖延几日。”周惠泽弯腰扶起地上散乱的酒坛,突然道,“镇宁侯千杯不醉,佟小将军却是个三杯倒。”
周惠泽每一句都出其不意,让佟仕明的思绪百转千回,他甚至品不出周惠泽与佟越的关系来,只觉得眼前这个文弱的雍王心思颇深。
佟仕明迟疑道:“殿下要臣拖延,是想等什么?”
周惠泽道:“等一个转圜之机。”
马车里。
长岁垂头丧气,周惠泽进来后他才强打起精神迎接。
周惠泽鼻尖动了动:“怎得有酒味?你进府了?我不是叮嘱你不要跟来吗?”
长岁身上的酒味与方才周惠泽在元安府闻到的一模一样。
秦平良也在,他替长岁解释道:“殿下,是元安府的丫头从后门一路哭着出来,长岁见了便下去安抚了两句。”
“是芙云?”周惠泽一下便猜中了。
长岁点了点头,依旧是愁眉不展。
周惠泽道:“芙云是佟小将军的家人,得空了再去安抚安抚她,好歹是她告诉你镇宁侯落塌元安府的消息。”
长岁低低地“嗯”了一声。不知怎的,一想到芙云眼泪汪汪的模样,他便高兴不起来。
秦平良对周惠泽道:“殿下,臣已派人在城中寻郡主了,也吩咐宫里当差的学生留意郡主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