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扶你出去透透气。”周惠泽取下衣架上的大氅披在怀安肩上。
怀安大病未愈,趿着鞋子走得很慢。殿门打开那一瞬,白光刺得他眼痛,扑面的寒风让他有些不适应,他咳嗽起来。
“天冷了,我们进去?”周惠泽担心怀安的身体。
怀安摇头,笑道:“殿下不必担心,我卧床久了,吹吹风也是好的。”
院子视野开阔,不似中都皇宫的冷宫那般抬头只能见四四方方的天。草木虽已凋零,但站在檐下听雨别有一番闲情,寒风过处,竟让人心生畅快。
“殿下,我至今还如在梦中,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能走出中都。”怀安探出手指触碰檐外的雨珠,“我记得十年前去中都时,也是这样的雨天。”
那年质子入中都,满朝文武都在会京城门口相送,送行的马车足足二十辆,其中十五辆都运载着送去中都的绮罗珠宝。
正值幼学之年的周惠泽像个木偶似地坐在为首的马车里,耳边是狂风骤雨和马车的轱辘声,如此喧闹。
猛然间惊雷劈开苍穹,惊动了周惠泽,他如梦初醒般扯开了马车的帘子,不顾怀安的阻拦,从正在行驶的马车上跳了下去,这次没有娘亲在下面接着他,他摔了一身泥,从泥泞中爬起来后顾不上擦去袍子上的泥点子,他四处张望,却没有寻到娘亲的身影。
文武百官跪了一地,他们都匍匐在泥水里行着跪拜礼,往日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百官此刻肃穆地低着头,他们缄默不言,如此死寂。
只有卫进忠从伏地的群臣中起身,拍去周惠泽袍子上的泥点,把他扶上了马车。
周惠泽浑身都是湿的,分不清是雨水、泥水亦或是泪水。
怀安跪在马车里为周惠泽理平袍角的褶皱,周惠泽不要他跪,扶起他到自己身边与自己平坐。
周惠泽手里攥着娘亲给的平安扣,再掀开帘子时,会京城楼在雷雨中朦胧一片,城门上朱红的“会京”二字渐行渐远,成了周惠泽与怀安在中都唯一的希冀,直到一年后听到娘亲的死讯,那猩红的“会京”二字如炮烙般刻进了周惠泽的噩梦……
怀安的指尖沾了雨珠,冰凉且带有寒意的触感昭示着另一种生命力,自由的、新生的、苦尽甘来的。怀安眸光微闪,仿佛过往的噩梦都在中都国破的那一把烈火里烧成了灰烬,他在这肃杀的初冬里触摸到了生的希望。
周惠泽侧头看见怀安苍白的唇角微微泛起笑,内心也是说不出的欣慰。
是啊,他们都活着走出中都了,初冬过后,便是他们回东洲的第一个暖春。怀安回来了,雍王府更添了几分家的感觉。
“殿下!”长岁从亭廊那头小跑过来,雨后青石板打滑,他几乎是滑到了周惠泽面前。
周惠泽扶了长岁一把,问道:“何事?”
长岁稳了口气,偷偷瞥了怀安一眼。
周惠泽捕捉到了长岁的眼神,道:“但说无妨。”
长岁道:“秦先生来了。”
怀安裹了裹肩上大氅,道:“殿下先忙正事,我回房休息了。”
“我与秦先生有要事商榷,午膳会送到你房里,不必等我。”周惠泽交代完便离开。
怀安站在檐下目送周惠泽进了亭廊才转身关上房门。
秦平良顾不上喝茶,把周惠泽递给他的账簿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断言道:“这账簿记得清楚,划出去修建行宫与赈灾的银子与钱洪设宴那日所说并无出入。”
“这账簿是钱洪的家仆给我的。”周惠泽摇开杯中的茶沫。
“修建行宫的支出臣不清楚,但是六月赈灾花的一百万两真金白银都是从国库支出的,没听说有人捐助。”秦平良道,“殿下是怀疑姚裴私吞了这笔银子?”
周惠泽正是此意。
“那修建行宫的支出也不清不楚了。”秦平良道。
“光有这钱洪的账簿不够,行宫的账簿难查。”周惠泽道,“还需另想办法。”
秦平良点头,他合上账簿:“敢问殿下,许了那家仆什么好处?”
那家仆也不是傻子,竟会背叛钱洪,为周惠泽火中取栗。
周惠泽道:“官位。”
秦平良垂首片刻,道:“殿下英明。那家仆与钱洪是远房亲戚,投奔钱洪却只做了贴身仆从,钱洪无才无德却得到的比他多,那家仆心中必然怨恨,势必想要与钱洪争一争、抢一抢。”
抢夺同一件东西,才能见输赢。周惠泽许那家仆官位,就是点燃了他心底的不甘与贪婪。
“钱洪昨日又往我府上送了些银两,说是……”秦平良欲言又止,他着实不好意思开口。
“钱洪又起什么心思了?”周惠泽料到钱洪也不是个规矩办事的善茬。
秦平良这才继续道:“说是您给的文章太难背,能不能找个秀才替考……他还说,他生意忙,去国子监暂读得损失不少银两,他还是不去了……”
周惠泽听完并不意外。钱洪不学无术,想坐享其成,又拉不下面子来与周惠泽说,便找到秦平良。
秦平良端了茶盏,道:“我并未收下他的银两,让他拿着这些银子去建私塾了。”
钱在哪儿,志就在哪儿。周惠泽借钱洪之手试探秦平良罢了。
“先生清廉正直。”周惠泽浅饮一口茶,问道,“姚裴近日可有动静?”
秦平良答:“他为着避暑行宫的事忙前忙后,顾不上其他。”
周惠泽道:“修建行宫的事,姚裴一个人说了不算,这事得走工部。”
“殿下的意思是工部尚书陈昭与姚裴脱不了关系?”秦平良一点就通。
户部管不了工程事务,姚太后把建行宫的事交给姚裴,姚裴免不了与工部打交道。既然姚氏那边没有消息,不若工部尚书陈昭身上下手。
周惠泽颔首:“两边贯通,都要查。”
“那殿下……”秦平良有所顾虑,“钱洪那边……”
周惠泽搁了茶盏,轻笑道:“准了。”
“殿下!”秦平良茶送到嘴边又急忙挪开。
他原以为答应钱洪入仕只是为了套取姚氏消息所做的权宜之计,没想到周惠泽又是让钱洪进国子监暂读、又是送文章,难不成假戏真做,真让那胸无点墨的钱洪做官?
若是周惠泽真有此打算,秦平良良心不安,他无颜与寒门学子交代。
周惠泽却道:“他进不了朝堂,也回不去潇城,哪怕在乡野当个小小的里长都是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