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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第 1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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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忙便是一整夜,直到天光乍破,细雨微朦,张锦才放下笔揉了揉手腕,恍然道:“竟已到了这个时辰。”

他看向坐在椅子上扬脖睡觉的张骁,再看看已经装订好,并整整齐齐摆放在桌案上的竹筒,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欣慰。

他呢喃道:“以后没了为父,你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他将披在身上的外袍盖在张骁身上,然后收起桌上的竹筒放进书柜后的暗格之中。待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便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书房。

在屋外坐了一夜的张管事正依靠着柱子打盹儿,听见房门声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他通过略有模糊的双眼看到了形容憔悴的张锦,连忙上前道:“老爷可算出来了,今日宫中举办接风宴,早上不上朝,可要多睡一会儿?”

张锦摆了摆手:“不必,我去趟西洲侯府,你去叫醒骁儿,让他吃了早饭回屋里睡去。哦对了,若他问起我的去向,便说我去东市找书去了。”

张管事虽然对老爷的安排有些困惑,但在总管事上做了二十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于是恭敬的应和了下来:“老奴明白,那老爷中午是否还回府用饭?”

张锦本想说不用,但他扭头看了一眼书房,那话便在舌尖掉了个个:“回,多做些骁儿爱吃的。”

“哎!”

雨后的烈日蒸得人发昏,李鹤霖躺在廊下的软榻里,目光落在正为他伤口换药的章麓身上。她难得换上了一身广袖襦裙,飞天髻上簪着一支累丝金簪,簪头上卧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石榴石,李鹤霖一眼就认出这石榴石正是他在秋山猎宫的时候,送给她的那枚。

他亲手雕刻的展翅小鹰,没想到竟做成了簪子。

海东青‘掠影’尖啸着出现在院子上方,章麓抬起头瞧了一眼,又低头给李鹤霖身上的纱布系好,才将皮垫裹在手臂上,轻拍两下,‘掠影’便俯冲而下,平稳的落在了章麓的手臂上。

与它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只折翅的白鸽。

章麓将白鸽脖子上的竹筒解下,取出里面的小纸条细看了一眼,冷笑道:“他们还真是不死心。”随即将小纸条递给了李鹤霖。

后者展开瞧了一眼,情绪复杂道:“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王爷!宫里来人宣旨了!”萧雷快步走来,在院门外止步,拱手扬声道:“是孟伴伴来宣,让您去前院接旨呢。”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王府上下,一同被幽禁在王府内的卢康、楼松等人连忙赶到前院,恭敬的跪在前院等待旨意。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这只是一道解禁旨意,而非对淳王的判决。

“陛下为何突然让王爷和郡主进宫参与接风宴?”卢康蹙眉道。

众人皆觉得不可思议,褪去一开始的欣喜若狂,一股风雨欲来之势便席卷而至。

萧雷:“会不会是因为三州送来的万民伞?会不会是陛下不打算追究了?”

章麓将圣旨装进锦匣,交给晴放保存:“只是因着高句丽遣人何谈,暂时顾不上罢了。不管陛下心里怎么想,文武百官定然不会轻易放过王爷。待使团离开,才是真正的雷霆之势。”

民心只能让李鹤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却不能枉顾律法。最终对李鹤霖的判罚强弱,要看朝堂上到底有多少人站在他这一边。

何谓皇权至上?便是一切走向全凭皇帝的一念之间。

皇帝若想他死,朝臣便只需给他一个理由;皇帝若想他活,便要朝臣给他一个台阶。

李鹤霖垂眸看着手中的纸条,呢喃道:“是死是活全看今晚的宫宴了。没想到有一日,我竟要踏着手足兄弟的尸骨,才能保全一命。”

他将手中的纸条递给卢康:“将此物交给孟伴伴。”

申时末,禁中大门打开,二品官员及实权侯爵携家眷列队走入。

虞庆侯夫人仰头看着巍峨的宫殿,第一次产生了畏惧之心。

虞庆侯稳稳的握住夫人的手,低声道:“放心,今日之后,便无人能阻碍她的前路。”

虞庆侯夫人喉头发紧:“我们是不是选错了,当初就不该让袅袅来长安。”

“荣儿,她终究要跨过这个坎,跨过去心魔尽散,跨不过去……”虞庆侯没说出来最后的几个字,但他们夫妻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一步登天,一步地狱,便是如此。

酉正,皇帝携皇后亲至,朝臣携家眷纷纷落座,膳食司端上一个个精美的三彩餐盘,里面放着切成小块的瓜果、摆盘如画的膳食,还有一瓶清酒、一壶煮好的蒙顶茶。

觥筹交错间,李鹤霖为章麓斟茶:“剑指北翟惊四王,忙遣节杖入大梁。”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嘲弄。

突然,坐于上首位的高句丽公主具备上前,道:“听闻新安郡主跳的一曲惊艳四座的塞上舞,不知道今日可有眼福一观?”

原本热闹的气氛霎时冷却下来,不少人都面面相觑,有人蹙眉,有人看热闹,无数道目光纷纷落在了正在吃水果的章麓身上。

后者不疾不徐的放下筷子,声音凉透如水:“非年夜,不献舞。”

高句丽公主微仰着下巴道:“为何?方才那些舞女难道不是在跳舞?”

这句话,让原本还有些细微声音的殿内彻底安静下来,不少人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位战败国的公主,心道,她难道不明白自己来是做什么的吗?

李鹤霖心中怒火滔天,宫里的舞女都是奴籍,虽大多都是地方进献,但也有不少原本是官员子女,落罪为奴,进了教坊司。

她这句话直接将章麓与这些奴才类比,简直不怀好意!

章麓在桌案下一手压住想要驳斥的李鹤霖,看向高句丽公主的目光波澜不惊,语气不卑不亢:“这位来自高句丽的公主,你是不是对自己来此的目的有些误解?你们是来求和的,求和就要有求和的态度,想我献舞可以,但必须你先来。”

“凭什么嘛!本宫可是嫡亲公主!哪儿是你这种异姓郡主能比的!”高句丽公主怒道。她身侧的官员低声对她说了些什么,却被她不耐烦的甩开,死死盯着章麓,非要她低头不可。

然而章麓根本不吃她这套,面上带着一丝讶然:“难不成公主是怕比不过舞女,在此丢人现眼?从而嫁不了一个如意郎君?”说罢,她又叹了口气,一副劝慰的模样:“公主倒是不必担忧,你毕竟是来和亲的,就算战败丢人也无妨,我朝陛下乃是明君,自会给你指一门好亲事。”

“你竟将本宫与舞女比!欺人太甚!”高丽公主指着章麓怒吼,她扭过头看向泰安帝,可怜兮兮的卖惨道:“陛下,我本是极为仰慕章姑娘的,诚心诚意想要欣赏她的天人之姿,结果她不领情便算了,偏要羞辱于我!陛下!臣女是来和亲的,纵然低人一等,也不能遭如此羞辱!这简直就是在打父王的脸面,做女儿的哪里肯让他人如此羞辱父王!求陛下替臣女做主!”

“是啊陛下,章麓本就因犯错幽禁王府,如今陛下大恩赦她出府参与宫宴,竟还如此不给高丽脸面,实在有失我朝风范,定要严惩才是。”雍贵妃在一旁帮腔道。

泰安帝面色不好,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章麓轻轻一笑,道:“我的嫡亲兄长连占高句丽三座城池,如今范阳军可还在辽城站着,若是你非要挑衅,我朝范阳军决不畏战!”

这次,发青的面色从泰安帝脸上转移到了高句丽公主脸上。

她指着章麓道:“你只是臣,且是拥兵自重的臣!我与陛下说话,哪有你插话的份!开不开战乃是陛下决断,岂有你越俎代庖之理!”

她眸光一转,冷声道:“难不成,你们章家想要裂土封王,自己称帝!”

这么大一个帽子扣下来,若是个心志不坚的早已惶惶不安,然而章麓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根本不会被她这种伎俩吓唬住。

她语气颇有些浑不在意的说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说章家有不臣之心,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你们高句丽明从暗反,送你这样一位心机深沉又妖艳的公主过来和亲,是不是想要吹枕边风?蛊惑着某位皇子对你言听计从?又或者是想直接魅惑陛下?好为高句丽谋取喘息之机?”

“荒谬!”高句丽公主的尖叫声破了音,不住的回荡在宫殿当中。

章麓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声音清脆悦耳:“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高句丽公主脸色苍白,眸光闪烁,登时跪倒在泰安帝面前,道:“高句丽对大梁绝无二心!望陛下明鉴!”

她身后的臣子也纷纷离座跪拜,场面气氛降至冰点。

雍贵妃想要说什么,就感觉到手腕被什么东西击中,她低头一瞧,只见一个烂了个口子的葡萄滚在珍珠鞋边,自己手背上还留着黏腻的触感。

她抬眸望去,只见西洲侯看向他的眸光危险而凌厉,她心中委屈,却也知道真惹恼了自家兄长的后果,只能不情愿的闭紧嘴巴。

殿中安静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泰安帝没发话,高句丽使团就只能跪着。

沉默,长久的沉默,沉默到朝臣们心里打鼓,沉默到高句丽公主的后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泰安帝这才轻笑一声道:“公主不必惶恐,高句丽的诚意在前几日的和谈中便能感知,公主的这番话只是酒后之言,无心之失,朕不会挂在心上。”

“谢陛下!”高丽公主松了一口气,还未及起身,又听到来自上首的泰安帝幽幽道:“只是如今宴会气氛凝重,不如请高句丽公主献舞一曲,活络活络气氛如何?”

高句丽公主身形一僵,云袖下的手攥得死紧,她咬牙吐息了三次才压制住心中浓重的屈辱与恨意,恭敬道:“能为陛下献舞,是臣女之幸!”

章麓轻嗤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自不量力。”

李鹤霖别过脸看向风貌毕露的章麓,心中畅快:“等朝廷定了我的罪……九成会贬为庶民吧,那时我便陪你去鄯州,如何?”

章麓举杯的手顿了顿,于鼓乐声中低吟道:“你就不怕我报仇之后甩了你?毕竟……”

李鹤霖握住她的手:“你我有圣旨赐婚,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甩不掉的。”

他的眸光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深情,就像大雁依偎,天鹅共舞。

两人就这样相视而笑,低声交谈,直至一曲终了都没再看向他人。

中间休息时,李鹤霖离席去换衣服,章麓坐在位置上百无聊赖的拿筷子给葡萄剥皮。她左手持李鹤霖的筷子,右手持自己的筷子,不消一刻钟的时间,便将所有的葡萄都剥好皮,一个个圆润的整齐排列在李鹤霖的盘子里。

走过来的章引玉瞧见这一幕,感叹道:“堂姐的手上功夫真是越发娴熟了,飞镖如今可是能百发百中?”

“还差得远呢,昨夜风大吹落不少叶子,便突发奇想试了试,结果十枚银针只有七枚射中了树叶,且不在同一片上,这才想起来练练手劲。可惜,刚刚手上不够稳,戳破了三个葡萄。”章麓眸光平静,毫无羞恼之色,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练这些多无趣,我带你去瞧热闹。”章引玉低声道。

章麓好奇:“什么热闹?”

章引玉:“方才未来姐夫出去了,那高句丽公主便紧跟而去,你不想去瞧瞧对方想做什么吗?”

这个倒真是不太感兴趣,章麓瞥了一眼安坐在上方的康王李谨焕和雍贵妃,心想,她对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摔杯更感兴趣。

不过向来爱凑热闹的章引玉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生拉硬拽的将人拖了出去。

在两人路过王相权的位置时,章麓看见王临之对她点了点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章引玉拉着章麓一路向枫园而去,目的之明确,让章麓忍不住思考,章引玉是不是未卜先知。

两人一路穿过两道廊口,终于抵达偏殿后的枫园,章引玉拉着她躲在一座假山后面,鬼头鬼脑的朝亭中望去。

只见已经换了一身窄袖月白蟒袍的李鹤霖正与四皇子李谨琰站在一起,而他们对面则是身着一袭红衣的高句丽公主。

“我六岁便骑马在草原上奔跑,十二岁猎了一头狼送与父王,高句丽的男儿多不如我。来之前我曾听闻淳王殿下的未婚妻也善骑射,不过方才在殿中看她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倒是与传言相差巨大。”

两人刚到就正巧听到这番话,章引玉一时间面色复杂,低声道:“她脸也太大了!自己长得跟头熊似的,就以为所有善武的女子都跟她一样?”

章麓瞪了她一眼:“没必要如此刻薄。”

李鹤霖不知道她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语气带着不虞:“公主这是在示威?”

“当然不是!”高句丽公主察觉出对方的不喜,思量了一番后,便换了一副语气道:“我只是想表达自己比她强罢了,听闻淳王殿下极为喜爱善于骑射、打马球的女子,所以我……”

“公主,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李鹤霖面色严肃道:“你是和亲公主,自是要做正室娘子,而本王已经与章麓订婚,无论如何都不会娶你,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与公主没有任何关系。”

“怎会无关!”高句丽公主道:“我乃高句丽国嫡公主,胞兄是未来的高句丽王,即便和亲,我嫁的也必须是当朝最厉害的男人,除了你之外哪儿还有第二个选择?听闻你们中原男人若是要攀高门,可以贬妻为妾,你那个未婚妻出自虞庆侯府,听闻虞庆侯掌握边关三道共计六十万大军,如此强势之人怎会屈居于他人之下?将来势必会造反!你现在若是娶了他的女儿,未来待他谋朝篡位,你也就与龙椅无缘,可我不同,将来若是有人敢与你抢皇位,我高句丽国定然鼎力相助!”

李谨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高句丽公主竟如此胆大,当他是死得吗?

李鹤霖神色愤怒,斥道:“贬妻为妾者皆为小人!本王既爱重她,又向其父母求娶她,便不会如此侮辱于她!况且,本王如今是戴罪之身,可担不起最强的名号。至于虞庆侯握有多少兵权,就更与公主无关,今日公主这一席话在本王听来,不是求亲,反倒是在离间!莫不是被虞庆侯世子打怕了,就想用这种阴损招数。”

被说中心事,高句丽公主面色微红,但她绝不能承认:“哼,本公主好意提醒与你!不领情便算了!”说罢,她负气的甩袖离去。

待她走后,李谨明心有戚戚的问道:“父皇不会让我娶她吧?”

李鹤霖道:“不会,待今日过后,就算他们没有被吓破胆,也觉不敢再提和亲之事。”

待众人重新回到殿中落座,已然是半个时辰之后。

与此同时,两条直通内宫的地道内,正有数百名死士快速移动着,在废弃已久的嘉仁宫钻出后,逐渐向举办宴会的鸿胪殿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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