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嬷嬷被引入秋水阁时暗自有些惊讶,六殿下披身披一件轻软的白色寝衣、头发未束,竟直接在寝殿接见了她。
他在东宫住过几日,那时还用着沈夫人的姓氏。虽说隔着一层白色的轻纱帷幕,石嬷嬷依旧能认出他。
沈羡亭扶膝坐在床边,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白纱晃动,他只看见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在他面前跪下,却并未看清她的脸。
“你说你是高吟吟的母亲?”
沈羡亭没太多力气讲话,直接便开门见山。
石嬷嬷有些意外,连忙答道:
“是……千真万确。”
见帘子后的人似乎将信将疑,许久未开口,石嬷嬷便赶忙解释:
“奴婢……奴婢成亲早、丈夫去世的也早,奴婢的女儿是个遗腹子。奴婢家里实在太穷,后来……宫里选宫女时,奴婢便卖了屋子……买通了当时负责此事的太监……就……就入宫伺候了。”
“奴婢的那个女儿,就被寄养在亲戚家里,奴婢每年都将银两寄回去……”
“你那个女儿就是高吟吟?”
石嬷嬷点头,一会儿又摇头,难为道:
“她原本的名字不叫吟吟,叫杜若。”
“我们原是百逾城人,阿若长大一些后便被送去百绣阁学刺绣。后来……太子殿下要制一幅集大靖各地绣艺精华而成的百寿图献给陛下作寿礼,寻到团针绣时便选中了我们阿若。”
“阿若,原是宫廷绣女出身。”
*
“进了宫里,便装作你我并不认识。”
杜若进宫前,石清便特意叮嘱道。她也知石清当年进宫装作未婚、事有猫腻,便一口应下。
因而杜若进宫七日,石清都未寻到机会同她说一句话。
其实陛下五十岁的万寿节乃是明年春天,可太子殿下对此事颇为慎重,留出整整一年提前准备。殿下宅心仁厚,可却于此事极为挑剔。他也觉自己或许有些难为那些绣女,心里很是愧疚,便只能将这些绣女能拿到的赏金一提再提。
石清想着,杜若此次在东宫做这一年工,恰能靠这赏金攒够嫁妆,从此便能安身立命了。杜若恰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石清又想,只等万寿节一过,她便要寻个由头出宫去,给她的阿若谈一门好婚事。
说来太子殿下近日又被禁足了,原是因他前些日子不曾禀告陛下而私自进入兵器阁。
太子是陛下一众子女中最为谦卑的一个,无论如何想都知他必是不会放肆如此。可李昭仪生的二殿下向来对这个当了太子的弟弟心有怨恨,便设计令他误入兵器阁,再自己去禀告陛下。
奈何陛下信他。
太子殿下已不愿再作争辩,沉默地将事情忍下。皇后娘娘听闻此事勃然大怒,特将他宣至柔仪殿斥骂了整一个时辰,连殿中的翡翠杯都砸碎了几个。
他便从那日起,被禁足至今。
不过也算福祸相依,太子殿下难得能不顾诸事歇一段日子。他近日不用再穿那一身繁复厚重的麒麟纹衣衫,鲜少地穿戴得如同一个富贵人家的闲散公子。冠子也不必戴了,只用一支簪子将头发齐整地束好,看上去倒是比往日更添一分自在风流。
他今年才独自搬至东宫居住,已住了快半年,他才能借着禁足之由第一次熟悉了这座属于他的宅邸。而东宫之内近日多有绣女,尽是些年轻的姑娘,怕他怕得紧。太子似是早就习惯,旁若无人地如游魂般在东宫各处闲晃,而他所至之处,便总空无一人。
太子年纪比杜若大不了几岁,行事却比杜若老成不少。他独自坐在池水边吹埙的时候,她便总觉得这一人之下而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其实也只是个孤独的、被迫早熟的可怜孩子。
那埙声很悠扬。
这日石清终于寻到机会同杜若说几句话。杜若只有十几岁,是个胆怯而腼腆的姑娘,而今日却破天荒地说了吓坏石清的话——
她说,娘,我要留下来,留在东宫作绣娘。
“你这姑娘……你的脑袋是坏了吗?”石清焦急地在她背上打一下,“拿了赏钱便回百逾,娘给你挑个好人家——留在宫里可就只有孤独终老的命……甚至活不到老,一句话说错便把命送掉!”
杜若捂着挨打的肩膀,眼里噙着泪,却第一次顶嘴道:
“你不也要在宫里留一辈子吗?你能留下,我为何不能?”
石清同她说不清,索性便放弃不管,想着这丫头只是一时兴起,过几日便又能想通。而又过几日,杜若又做一事,吓得石清险些连命都丢掉。直到那时,她才明白杜若为何忽然便非要留在东宫——
她偷偷绣了一枚香包,其上乃是一只麒麟。
“你这丫头……你竟存了这种心思?是生怕自己命太长么?”
杜若一把将那香包抢回来,只道:
“本就是太子殿下请我帮他绣的……”
她将香包藏在怀里,飞快逃了。
杜若同太子交好,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那日石清藏了太子殿下早膳剩下的一只芙蓉糕,趁着无人时塞给了杜若,叮嘱她找个去处躲起来偷偷吃,莫要让旁人看见。杜若也不知如何想的,便藏在那太子殿下每日吹埙的池边某处。如此确实无宫人看见,可却让那太子殿下一下发觉。
他无声走至她背后,不由轻笑起来,说道:
“那是孤早膳剩下的,放到如今已经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