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山风里,玄音塔尖被拨动的铜铃声一任叮铃叮铃,传入塔中就好像人模糊而细碎的叹息。
东方问渊在这样的铜铃声里,双眼寒意渐褪,又退回到他惯常的冷静之中。他淡淡开口,为这些往事画上句号。
“舅舅在那位贵人的相助下返回了扬州,却不敢再以宋之阶的身份出现,外祖父更是命他更名改姓到别处生活。而且为防被人认出,舅舅还寻了奇方变更大半容貌,直到三年之后外祖父过世,此事渐渐被人淡忘,舅舅才以石山的身份再次回到扬州。”
纪煌音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蹙眉静静望着东方问渊。
难怪他不顾心疾拼了性命也要追查往事,这些仇怨,哪里是一句算了就能盖过的?
东方问渊在灯下回望她,将她眼中难言的情绪看得分明,却还安慰似地对她浅浅一笑,接着道:“我想当年制造坠崖意外的人,正是魔教之人。后来魔教找上石山,确有想倾吞石山财富之嫌,但我猜测他们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活捉石山,确认他是不是宋之阶。”
“魔教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纪煌音低声问道,像是自言自语。东方问渊一时没有回答,她却在那瞬间的死寂里想明白了。
要消灭一个百年书香望族,要反复确认该死之人是否真的已死,这些事太大,动机必然也大,能做这样的事,有这样的动机,纪煌音只想到一处。
纪煌音抬眸看向东方问渊,念出那句她在记档上看到的话,也是曾经广为流传的话:“翰林半为宋学子。”
东方问渊也看向她,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却是在嘲讽那位座上之人:“天子门生,怎能另为他姓?”
寂静的玄音塔中,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彼此的眼中一片了然。
皇权岂可受他人威胁?
百年宋氏培养出的门生太多了,即便宋家人从不入仕,这样的势力也是不可小觑的。便如宋立衡被安上通敌之罪,自己还未发声,已有无数人为他伸冤,迫使那上位之人不得不碍于言论压力放手。
然而明着放手,暗中却是更起了杀心。难怪宋家的后人,一个陷于西疆巫蛊,一个被魔教追杀。既然不能动用明处力量,那么找一个西疆的诡秘之力铲除宋家,就是极好的选择了。
纪煌音默默了许久方才感慨道:“幼时读书,看到孔子弟子三千,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奔走各国。圣人自然是为千秋万世之功考虑,不计较于一时得失,然而我是个俗人,却不懂他已有这样多的弟子,有这样大的名声,为何没有国君愿意重用于他。现在想来,除了一些别的原因,我还觉得三千弟子便有三千张嘴,要是一齐说些什么,谁能抵住这滔滔之力?想来君侯们也是忌惮吧。”
东方问渊听了她的话,默然半响方道:“怀璧之罪,如之奈何?”
他说着,垂了雪白的衣袖,转身立在琉璃灯前看其中灯火。
纪煌音心中沉痛,原来东方问渊的母族竟是被当今圣上——他的姑父这样忌惮算计,也难怪他曾说,东方家的长辈们对从前之事讳莫如深。
即便血泪交加,又有谁敢去违逆天子之意?
有些过往是不可提及的,不仅不可提及,还要拼命掩盖,东方问渊想要在其中找一个真相,谈何容易。
东方问渊的侧脸在暖黄光圈中犹如美玉,玉色中却是平静的,平静到几为一片淡漠。
别人看来或许不懂这样的神情,纪煌音却是懂的。
从云瑛到玄音,再到今世的纪煌音,这样的神情她很熟悉。若是一个人有不得已之痛,不得解之恨,沉在心头想上一千遍、一万遍,再如何痛和恨,脸上也只会出现这样淡漠的神色。
这些过往和猜测,东方问渊也在心中想过千千万万遍吧。
纪煌音想着,不由得走到他身旁,就像是走到曾经的自己身旁。
东方问渊默然而立,他的四周空荡冰凉,只有一点暖意靠近了身侧,虽然还隔得有半人距离,但是他感受得到,这份暖意就像每次朔月之时融化他体内寒气的暖意一样,无言而温暖。
他脸上的冷色好了些,又道:“今日听了你说这些,知道魔教教主还活着,而且以他所作种种来看,我想他应该与御座上那一位有很深的过往,只是后来二人应该起了什么分歧。他会再次确认石山身份,又想活捉石山,要不然就是想以此邀功,要不然就是想以此要挟。”
纪煌音思忖道:“难怪那位看到借子偶人时,脸上有些害怕的神色,看来当年欠下的催命债不少。只是当年之事皇帝虽然逃不了干系,然而如今旧事重提、再起风浪,却绝对不是他想看到的。”
东方问渊也认同:“所以再度起事之人,必有别的目的,也会有别的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