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阶想起他离家之后的岁月。
东方问渊在母亲离世后心疾发作越来越厉害,遍寻名医而不得治。人都说此是早夭之象,纷纷劝东方恒再娶继室好延续血脉,连一向看重姑嫂关系的皇后也发话了,要东方恒以东方府的后嗣为重,莫要再沉溺于亡妻病逝的哀痛之中。
宋立衡一代大儒,虽是被疑叛国通敌,但在他门生的奔走之下,最终洗脱了罪名。这之后,一百多年的宋氏书院宣告解散,宋立衡再不问治学之事,只将病弱的东方问渊自都城接到扬州悉心照顾,一心看顾好自己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肉。
在这三年里,宋之阶以石山的身份在外谋生,连在寄回的家书中,都不敢以父子之称落笔。直到三年后,宋立衡去世,往事渐渐被人淡忘,他才返回扬州。
那时东方问渊已跟着外祖父生活了三年,当初被认定要夭亡的孩子,机缘巧合之下得蓝衣道人救治传功,不仅身体健壮了许多,还习得了精妙的剑法。
东方问渊自小性格坚毅,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从来不喊苦喊累,即便每月仍然要受心疾的折磨,也没有半句抱怨气馁之言。
当年化名石山的宋之阶,在返回扬州时看到自己外甥年幼的脸,忽然就明白了父亲让他离开时的心情。
富贵功名皆如浮云,做长辈的只盼儿孙平安,若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将是何等痛心。
过了十几年,宋之阶再次看向东方问渊,他长了一双与自己和姐姐都极为相似的眼睛,只是那其中的冷肃却是宋家人没有的。
“舅舅曾经也不懂,现在我懂了,做长辈的只要看到儿孙平安康健就是最大的安慰。渊儿,若是你母亲还在,她肯定不会希望你冒险去帮她查什么真相,她只想看你活下去!”
然而对面的人只是抿了嘴角,什么也不说。
宋之阶知道说再多都是劝不动他的,他这个外甥外冷而内热,看着冷漠,其实是个情意深重之人,不然也不会为了当年他母亲之死介怀至今,无论如何也要查出真相。
“你这性子,从小就说不听的。”宋之阶败下阵来,无奈地敲了敲扇柄,“不过英杰会还是要办,花再多钱也要办。”
东方问渊却道:“若是为我的心疾,就大可不必了。去年秋天我便已送信来说过,不用再办英杰会,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找到这样的人,何须再费事。”
“那不成!习武之人如此之多,万一哪天就碰上个高人呢,总要试一试。”宋之阶断然拒绝,“再说了,咱们还得防着魔教上门,有英杰会这个由头在,有个万一你也好诏令江湖,可别像当年似的,单打独斗以一挑七,看得我心惊胆战。”
“当年也不完全是单打独斗,还是有各派的人在外围清扫余孽。”东方问渊对能不能诏令江湖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过话说回来,舅舅难道信不过我的剑法吗?”
宋之阶啧了一声:“我的外甥自然是厉害得紧,只是再厉害还是要防着一手,能叫来许多人帮忙总是好的,你可别不信我这老人言啊。再说了,花钱的事我不过就嘴上说说而已,咱们家大业大的,你不用省这些零碎钱。”
方才还口口声声‘富从俭中来’的人,此刻浑不计较银钱几何了,一副千金难买爷高兴的模样。
东方问渊见他如此,便勾了勾嘴角不再坚持。
他这舅舅作为宋氏子孙,却偏生长成了个经商的奇才。他以石山之名生活后,不到三年便立起了自己的商铺招牌,之后生意越做越大,没成一代大儒,反而成了江南首富。
东方问渊与自己的父亲一年说不上几句话,而宋之阶言语风趣,从不端长辈架子,又是真心疼爱他,东方问渊向来淡漠自持,也只有在宋之阶面前才会流露一些少有的情绪。
一说到盈亏这处,宋之阶就来了劲:“何况舅舅我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生意?这几年你也帮我打理了不少生意上的事,自然知道英杰会一办,咱们扬州城各处商铺的流水如何,那是只有赚的没有亏的。再加上各路英雄名声造势,一日的花销能成全石山商行一年的名声,我当然乐得这个花钱了。”
他说着说着又想到什么,一抚折扇惋惜道:“说起来,你昨天上场比试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你要早说的话,我让人在城里开几个盘口买输赢,那还不赚翻了!”
东方问渊略感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自己这位舅舅倒是和某些人想一块去了。
“本来没打算上场,是小静想让我与韩少磊比一场,都是临时起意的事,哪里来得及告诉你。”
“真是因为林家那小丫头的缘故?”宋之阶听了,转了一圈折扇笑得暧昧,“我怎么觉得你是为了别的什么人才上场的?对了,某人不是还说什么‘明白的人自然明白,那便够了。’,林家小丫头的眼力可不能明白吧?”
东方问渊冷着脸将茶杯往几上一放:“舅舅,你一个长辈,怎么好偷听别人谈话?”
宋之阶一脸无辜:“我哪有偷听?我不过是在自家院子里散步,正好窝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时,有那么几句飘到了耳朵里而已。”
一说到这,宋之阶就更来劲了:“那位纪姑娘我瞧着很好,长得漂亮,武功又高,说话还入耳,人也很精神,仔细想想这贵比黄金的碧螺春送得也不亏,要不说你是我的外甥呢,这笔帐算得不错……”
他说着说着,直像是看到了东方问渊拜堂成亲,他宋氏后继有人儿孙满堂的美好画面一般眼中闪光。
“舅舅!”看宋之阶越说越没谱,东方问渊赶紧打断他,“莫要妄言,我和她只是江湖中的点头之交而已。再说了,我做的那些只不过是为了感谢她救了林妍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