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万杀一脸无辜道:“当然不是,我才不会骗你呢。”
屋渡厄暗暗咬牙,扭头看了看殿外一众蠢蠢欲动的武神们,一忍再忍,最终无可奈何把玄剑从她腹中拔了出来,一挥把血液甩掉。
好像祖万杀的血留在她剑上会玷污了她的剑一样。
祖万杀垂眼看着自己被甩在地面上的血,表情淡然,捂着伤口的手却更加用力,把伤口挤压得血流如注。
屋渡厄根本没注意她的这些小动作,声音十足疲惫道:“本来我是打算把你杀掉的,但是让元初仙道算准了,我现在也是拖家带口,轻易不杀生,我退一步,咱俩把话说开了,让我心里放下恨意早日魂飞魄散吧——我真是活够了。”
祖万杀突然双眼一抬,死沉沉盯着屋渡厄。
“怎么了?不满意?”屋渡厄蹲下身平视跪在地上的祖万杀,“受你所害,我已经当了九百多年的阿鼻鬼王,现在三界有序,屋氏一脉延绵不绝,你也该满意了吧。你知道……”
祖万杀嘴唇翕动,就在她以为屋渡厄要说“你知道我有多孤独”“你知道我有多痛苦”之类抒发感情的话,却不想屋渡厄恨意十足地问:
“你知道干地府转生这活有多累吗?我每天十二个时辰从不睡觉,既要迎接新丧鬼魂,又要堂前审判、发落六道、还有投胎后的巡访造册,有时候赶上皇帝抽风打仗,我还要一边上堂一边批册子,连判官都累跑十几个了!”
祖万杀愣了一下,问道:“四方鬼主不帮你做事吗?”
说到这个,屋渡厄黛眉一皱,更加怒火攻心:“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鬼王一个人做的事!鬼主也忙得要命,西方鬼主去年受不了,崩溃了,自己偷偷跳进畜生道投胎去了!”
祖万杀眼神里终于有了真实的动容:“对不起,我不知道当鬼都这么累……”
“算了。”屋渡厄痛快一挥手,把这段烦心话打断,尽量与祖万杀理智、平和地商量道:“九百年过去,咱俩早就不是一路人了,以前你骗我害我的事情我不和你计较,我就问你一件事,你回答我。”
祖万杀难以置信地看着屋渡厄,重复问:“‘不和我计较’?你不是恨我恨得要死?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了?怎么可能?我不信。”说完还任性地扭头去,拒绝与屋渡厄眼神交流。
“呵。”屋渡厄硬是被她气笑了。
有些臭毛病几百年都改不掉。
屋渡厄沉了口气道:“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恨你,是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祖万杀浑身僵住,一点一点扭回头看向屋渡厄,眼神脸色皆是一片冰冷。
屋渡厄不知道她这怒气从何而来,笑道:“你还真以为你是神,就谁都把你看得特别重要啊?不好意思,我例外,就算所有人把你当作神女,在我这里,你也一直是个不通人性的怪物。”
“是吗?”祖万杀轻幽幽地反问:“那当初你为什么会死呢?难道不是因为太相信我吗?”
啪!
屋渡厄反手给了她一巴掌,虽然愤怒羞恼,但面上没什么大表情。她不想表现得太在乎祖万杀,不论是因为恨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情绪。
屋渡厄深吸口气,被祖万杀打乱的思绪重新梳理,道:“其实九百年过去,什么恨我都可以放下了,但是有一点,我却怎么都不能不找你问清楚。”
祖万杀依旧冷怒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似乎这个问题有点不便让别人知道,屋渡厄突然凑近了祖万杀,把祖万杀吓得突然弹开,倒在了地面上,像是自我防备一样小心看着屋渡厄。
“……我还没说呢。”屋渡厄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她。
这一惊一乍的,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横扫千军一笑而过的祖万杀真是不在了。
但屋渡厄自问,她对祖万杀也不算凶狠,反而算得上平心静气了。
虽然她这趟大张旗鼓上门要杀了她,可狗尾巴那些告诫她却挨个受住了,就算当年祖万杀把自己骗得再惨,她也不是以前那个独身一人来去的屋渡厄,有了屋氏一族血脉的责任,她不能真的杀了一位神官。
当初说着非亲手杀了她,也只是一点美好的初心。
但初心实现不了也是常事,屋渡厄也能熟练的接受。
她走近两步,为了表示自己对祖万杀没有那么痛恨,还好心好意地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将鬼王玄剑刺入了身旁的地面。
算得上温和平稳,好像从来都不是仇人的友善语气叫出了那个被搁置了九百多年的名字,问道:“道微,你实话告诉我,当初你和我说‘如果我当上鬼王,我们就能够永远在一起’这句话,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真心在里面。”
“你说实话就行,不论你如何回答,我都不会生气了,我已经完全看开了。”
屋渡厄可以放下恨和欺骗,因为这些感情对她来说泛滥成灾,她被骗过不少次,也恨过不少人,但爱,哪怕只是一点微末的喜欢,对她来说都是十分珍贵少见的,以至于她不能不追问个明白。
哪怕最后证实,她被以爱的名义骗了,她也照样拿得起,放得下。
然而这番话一出口,令殿外那些‘誓要保护宫主’的武神们都震惊了,一个个错愕不已,面面相觑,眼中传达出一句默契的疑问:
——什么?鬼王大人寻仇寻得不是杀身之仇,竟然是情债吗?
那些注视着杀神殿上空看热闹的神仙们更是在自家宫殿里惊掉了下巴。
常慈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瞪着眼睛看向一旁的狗尾巴,一脸不敢置信,狗尾巴讪讪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真是没眼看!
自家神官拿着画像在天庭转圈丢人讨嫌,搞半天是人家狗血的感情纷争。
这反转让所有神仙看热闹的兴致达到了顶峰,纷纷在自家仙宫内设了噤声令,一时间,十方仙宫,主掌四条天道的四元殿,乃至元初仙道的无象大殿,全部一片寂静,统统注视着杀神殿内。
——心中猜测,这位被骗心骗命的情债苦主找上门讨债的追明神女,该要如何应对?
一片死寂的殿内,阿祖松开捂着自己伤口的手,甩了甩血滴,一脸茫然地抬头看向屋渡厄:“啊?我说过这话吗?”
……
屋渡厄沉默了。
所有仙宫内的神官仙官、武将文臣、仙兽天狗,全部统统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杀神殿外的武神们互相看了一眼,默契不语,拿上自己的武器鱼贯而出,头也不回离开了杀神殿。
用行动告诉祖万杀:“你这个骗心骗命的混账女人自求多福吧!”
各方神仙都不忍心看下去了,谁知道屋渡厄会不会也像那位西方鬼主一样崩溃,随便找条畜生道跳进去一了百了算了?
但鬼王是投不了胎的,唉。
一直沉默僵住的屋渡厄终于有了动作,她缓缓松开扶住阿祖的手,侧身去拔鬼王玄剑。
祖万杀见状不妙,立即直挺挺“噗通”一声跪下来。
她又拿出了那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拽着屋渡厄衣角仰头道:“是你记错了吧,我真的不记得了,但你不是一直说九百多年过去了吗,什么事情都容易忘记也很正常吧。”
远处观战的狗尾巴一看屋渡厄突然转变的森然气场,人都毛了起来,口中急道:“哎呀,我的追明大神官呦,你你你……越描越黑啊!”
屋渡厄原本猩红的瞳孔暴怒之下完全溃散,一双锐利漂亮的眼睛全部血红,眼眶周围裂开了细碎纹路。
声音因为极力遏制情绪而嘶哑:“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怪物。”
她说完拔剑前刺,一股沸腾的无间之气随剑进入了祖万杀腹中,瞬间涌便全身,直冲百会穴。
霎时间,祖万杀七窍流血,栽倒下去。
这还不算完,屋渡厄见她倒下,暴戾旋腕,一招横扫,又将那股无间之气从她经络百骸中连根拔除,一下扯得她浑身灵脉尽损,灵体重伤。
“天衰”之说果不其然,祖万杀这边刚灵体重伤,整个上界就气氛骤变,仙云有污,微风加剧,从远处狂卷而来,吹得空旷的杀神大殿一阵飘摇不定。
殿外重重天雷飒飒而来,轰然欲下。
屋渡厄本来还想挥剑的手几番挣扎之下,还是归于理智,放下了剑。
她闭目深呼吸几个来回,再睁开眼,血红已经褪去,恢复了猩红的眼珠,目光冷漠地看着面前倒在地上七窍流血、神志混乱的祖万杀道:“你没说过,是我记错了,今天我就当是报了仇了,以后你也可以把我这个人忘记了,你我从没认识过。”
她说完把鬼王玄剑收回,缓缓转身朝殿外走去。
祖万杀挣扎着拉住了屋渡厄的衣袖,死死拽住不让她走,屋渡厄几次甩不开,只能回头垂眼扫她一眼。
对方的眼神里一片茫然,皱着眉十分困惑的喃道:“我真的说过这话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屋渡厄连冷哼一声都懒得哼了,抓住祖万杀拽着自己衣袖的手腕一折,折断了骨头,扔回了地上。
“以你的记性,很快就能把我这笔烂账也忘个干净了,这次不需要九百年了吧。”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出了辟战宫时,武神们各忙各的,好像各个都有刻不容缓的重要大事要做,而且很急,根本看不见屋渡厄。
祖万杀仍然倒在宫殿里,脑海里不停回忆着那句话,满脸迷茫:“我真的说过?”
就听耳边一阵花香微风扫过,春神的灵信传来,语气焦急:“追明,快点封住自己的灵脉!你快要引发天衰了!我这就去助你疗愈,稍等片刻。”
这话唤回了祖万杀凌乱的神志,她叹口气,用没有断掉的右手在自己身上的几处穴位点了几下,封了灵脉,这招虽然治不了伤,但也不会让她伤得更重了,起码死不了。
然而灵脉全损,重伤到这种程度,她已经没办法老老实实躺在原地等春神来帮自己疗愈了。
从腹部的伤口开始,她所有破损死去的灵脉化作细碎的灵光,从身体中飘散出去。
原本轻飘飘的身体开始变得沉重,重过了殿内的地面,重过了漂浮的仙宫岛屿,重过了天庭的仙云,骤然下落,从上界摔了下去。
上界天庭与中界人间,有一层乱流阻隔,因此人无道法不能飞升,仙无天令不得私自下凡。
这道乱流阻隔了空间、时间、黑夜白昼,一切时空在这其中都是混乱交杂的。
祖万杀极速坠落,不可避免经过了这层乱流,偏偏她身受重伤无力自控,一个晃神,就从白天坠落到了黄昏,中途经过了太阳旁边,炽热巨大的烈阳将她的皮肤瞬间灼伤,散发出白色的蒸汽。
祖万杀却没有任何感觉似的,也不畏惧,平静偏头注视这轮难得一见的眼前的太阳。
天地间难得有如此宁静美好的片刻。
“真漂亮。”祖万杀不自觉地微笑。
但这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了,一只长相古怪的鸟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它长着通身雪白的羽翼,鲜红到诡异的鸟喙,独脚,状似鹰爪。尾巴上最长的两条尾羽,一红一青,分外鲜艳。
这只怪鸟收了翅膀,停留在了急速坠落的祖万杀身上,鹰爪一样的独脚猛地一抓,掏进了阿祖腹腔的伤口中,紧紧钩住了她的脊柱,琉璃眼珠侧目盯着她。
鲜红的鸟喙一张一合,说了一段人话:
“纵经百千劫,所作业不消,因缘聚会时,果报还自受。”
然后发出一阵猖狂震耳的桀桀怪笑,越笑,越像一个女子的声音。
祖万杀眼底闪过一股厌恶恼怒之意,很快又像没有看到这只鸟一样,紧紧盯着眼前的太阳,直到眼瞳灼伤,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