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以为自己一上来就能见到祖万杀,却不想门前等着两位仙君,一老一少,少的二十出头,踩着一双破草鞋,身穿粗布短打,头上插着一堆野花野草,此人名曰“狗尾巴”,是天界的一大喜宝,隶属于天和宫,在春神手底下做事。
狗尾巴飞升前,人如其名,就是一株狗尾巴草,路边一抓一大把的那种野草,不值钱,不起眼,这种野草没有造化没有灵气,连成为一只小精怪都难如登天,但这位不知有什么奇遇,不但成了精怪,还发奋图强飞升成仙了。
凭这励志的精神,天界没人能说出他的不好。
此时他笑眯眯着,与身边的老者说些什么,说到有意思的地方还会揣手躬身,朝着身边老者露出一张讨喜的笑脸。
而老者却一脸愁容。
屋渡厄远远一看,就觉得这名老者颇有风清气正之资,又兼具仁德和蔼之色,一眼就知此人德行极佳,境界不低。
她觉得奇怪,这两人堵在她的必经之路,不知道有什么事,她把剑一挽,收回身后,脚下祥云缓缓落到了凌霄门附近,朝着二人走去。
就听狗尾巴用故作沉痛,却难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欢乐语气道:“好死不死,她要杀得那个人,竟然是这天庭神仙里,最最威风,最最不能招惹,也是眼下最最瞩目的追明神女。”
老者心不在焉,只点了点头。
狗尾巴继续道:“这天底下灵根最上品,飞升最早的就是元初仙道,乃是无象大殿的主人,所有神仙都是听他的号令,执掌世间万种命运和唯一一条成仙的天道,可除了元初仙道,你知道最威风的是谁?”
屋渡厄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不常上天庭来,今天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元初仙道”不是道士的意思,而是意指手中持有最元初的一条成仙的天道。
她有意再听听关于元初仙道的话题,却不想两人对话急转。老者顿了一下才道:“按仙君您刚才所言,乃是执掌‘死亡、寂灭’天命的神女,号追明。”
“正是正是!”见老者回答,自己不用再唱独角戏了,狗尾巴很高兴,“元初仙道七岁飞升,追明神女如何,你大可以壮起胆子猜一猜。”
老者琢磨一下,问:“在娘亲腹中?”
“差不多吧,她生来就是神!”狗尾巴绘声绘色讲起来:“她一出了娘胎,办满月酒那天,天生异象,双日凌空,紫气东来,仙门道贺,有两位仙人从天而降,说她乃杀神降世啊。”
屋渡厄闻言,笑而不语,眼色却沉凝了下来,站在原地报臂聆听。
老者觉得这实在是稀奇,他从没听说女子也能做杀神的道理。咂摸了一下问:“为什么追明神女就是神,而您却让我称呼您为仙呢?莫非神仙也有不同?”
狗尾巴目光蓦地亮起,似乎十分感谢老者的提问,立即倒豆子一样滔滔不绝讲起来,好像这番说辞是早就准备好了很久:
“哎,你是最近才上天庭来,不知道这其中道理。虽然飞升后脱离凡尘,大家都是神仙,平日里神官仙子地互相叫着,也不分得十分清楚,但认真计较,神是神,仙是仙,有着本质的区别。”
“神是天地运道中应运而生,与三界有冥冥之中的联系,生来身负天命,比如春神,有四季荣枯的天命,如杀神,有死亡寂灭的天命,而仙,倒不是说不如神,不过终究是人或灵兽辛苦修行而成,与天地气脉关系不多,几乎没有。”
“一位神的陨落,会使天地气脉损伤,引发“天衰”。”
“一场天衰,就是人间乃至三界的一场大灾难,相比之下,一位仙的陨落,就不值一提了。无非是变成了鬼,再投胎,再修炼,再飞升,更大的一圈轮回而已。”
“如今的人间,已经受不起一场天衰了啊。”
狗尾巴说到最后更加惆怅,显得十分怜悯众生,转脸又憨笑两声道:“我就更是小仙中的小仙了。”
屋渡厄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罢工寻仇这件事,常慈倒霉掺和了进来,狗尾巴作为他的得力干将,自然不能幸免。他虽然不是什么大仙官,背后却有春神撑腰,春神背后还有一位万水婆婆,乃是连元初仙道都要尊重五分的老神,又与显圣真君交好……一层一层压下来,狗尾巴在灵霄门前出现这件事,本身就是几方仙宫乃至四元殿上的有意施压。
看来祖万杀这几百年在天庭混得不错。还真让她杀出了一条左右逢源、平步青云路了。
“二位真是很闲,站在凌霄门前聊起天来了。”
两人一听到声音,回头看是屋渡厄,狗尾巴笑容不变,一点也不意外,他显然知道屋渡厄该到了,老者却不知道自己被人拉着演了一出双簧,见到身后突然出现一名身穿龙纹黑袍的女人,衣冠华丽,十分尊贵的模样,一时露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狗尾巴先行礼,道:“鬼王大人来找追明神女?真是起了个大早啊。”
屋渡厄笑道:“是啊,杀人要趁早,特意一清早赶来,我下午还有事呢。”
狗尾巴哈哈一笑,请老者上前两步引荐:“张员外,这位便是坐镇幽都王城的阿鼻鬼王大人,你之前讨账的那位泥犁鬼王是她的族人,是小辈,说话自然是不比眼前这位有分量的,快快行礼,待会也好让她给你安排个闲差。”
老者先是惊诧了一下,然后愁容更浓,一大把岁数的人委屈得泪眼婆娑,抖着袖口擦了擦老泪,道:“草民见过阿鼻鬼王,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屋渡厄抬眼看狗尾巴,不知道他这是搞哪出。
狗尾巴连使眼色,手中一顿比划。
屋渡厄眯起猩红的眼睛,强压下耐心解读起来:
“中界人间。”
“东南方向,鎏金江……”
他比了个“哗啦哗啦”的手势,屋渡厄竟然还真的懂了,她有点佩服狗尾巴的沟通能力,差点把她气笑了。
“死……”
屋渡厄眉毛皱得越来越深,她懒得解读了,直接道:“有话直说,比划得烦死了。”
“好吧。”
狗尾巴一幅“是你让我直接说”的无奈表情,然后坦荡大声地介绍道:“这位就是因为您罢工而死错时辰,导致没有当上城隍的那位张员外!”
老者泫然欲泣,行礼行得更深了:“见过鬼王大人。”
屋渡厄一记眼刀甩给狗尾巴,沉默两秒上前将人扶起来,面对张员外充满幽怨与期待的眼神,干巴巴地道:“你好。”
见屋渡厄这么平和待人,张员外别提多感动了,眼泪啪啦啪啦流出眼眶,就要把自己这一段“走马上任不成,去泥犁鬼王告状还差点被锁魂使押走”的不公遭遇好好诉苦一番。
屋渡厄却一摆手,道:“你的事情我稍后处理,我这次是来报仇的,其余的事情都暂且放一放。”
张员外一听她急着杀追明神女,立即噤声,远远的退开。
一直笑眯眯的狗尾巴凑了上来,揣着的手一伸,拦住了屋渡厄去路,嘻笑道:“鬼王大人莫急,都已经等了九百年了,岂是差这几句话的功夫?”
屋渡厄提唇嗤笑一声,垂眼扫他一眼满头的花花草草,低声道:“我耐性不足,看你有几句话要说了。”
狗尾巴伸出三根手指,道:“我只问你一句,交代一句,劝告一句。”
屋渡厄痛快道:“你说吧。”但听不听,是她的事。
狗尾巴笑容收敛了许多,弯着的眼睛放下来,平视她问道:“刚才我所说关于‘天衰’的话,您可听到了?”
屋渡厄冷笑:“没有听到。”
狗尾巴也是笑道:“那小仙再为您讲一遍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屋渡厄立即反口,眼也不眨道:“我听到了。”
“那就好。”狗尾巴伸出第二根手指,“这句话是春神要我交代您的——那日他找到追明神女,说了您这几百年忍受的怨痛之苦,追明神女十分愧疚。”
屋渡厄“噗嗤”笑了出来,这一下把狗尾巴笑得一愣,头顶上的花草都瘆得立了起来。
屋渡厄笑完,眼神脸色具是冷漠无比,神情下隐隐压着的怒火有了失控的兆头,鬼王玄剑感应到主人的杀意,立即从身后化出一道黑雾盘绕在她的手臂上,凝聚成了一把锋利的黑剑。
“说完第三句,就让开路。”屋渡厄不容分说。
狗尾巴想退,又不敢退,他头上压着那么多神仙,只好硬着头皮迎着阿鼻鬼王的杀意故作平静道:“第三句是元初的劝告——你可以不管追明神女乃至天衰之后人间百姓的死活,但是屋氏一族,你总要想一想。”
“说完了?说完了走。”屋渡厄露出了凶戾的笑:“免得待会溅一身血。”
她说完拔腿就走,挥剑横扫,将前方云遮雾绕的仙云尽数挥散,朝着辟战宫内的杀神殿而去。
天界祥和,突然来了一道地府的无间气息,就如同油锅里倒入了一碗水,这几日一直等着看这出热闹的神官仙官们一感受到这气息,就知道好戏要开场了,立即放下自己手边的事务,百忙之中也要放出一缕注视的灵隐,纷纷齐聚在了杀神殿上空。
就见辟战宫内等着早早准备好的一众武神,各个手持法器,面色愠怒威武,分列大殿门前两旁,为屋渡厄让出了一条宽敞大道。
女武神将手中的青龙戟一墩,地面裂出一块网缝,沉声威胁道:“不管过去恩怨如何,现在追明神女是我们辟战宫宫主,堂堂杀神,允许你登门寻仇是给你面子,你要是真敢伤害她,本将军就算被贬,也要与你拼上一拼。”
屋渡厄轻飘飘扫她一眼,连句话都懒得说,脚下缩地成寸,闪到了杀神殿内。
殿内一片清净,无香无云,高耸的殿顶挂下几十条黑白色帷幔,一直垂到地面,受到屋渡厄进门时的微风影响,缓缓晃动,令空旷的殿内多了无数飘摇的影子。
在这些漂移不定的帷幔之后,殿内的宝座上,正盘膝打坐着一名女子。
祖万杀身穿一件黑白色的道家对襟长衫,眉间一点朱砂竖纹,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全无一点艳色,然而眉眼却柔婉清秀,嘴角微微含笑,长了一副不论怎么看,都能看进心坎里的温柔多情脸。
但屋渡厄却吃过这张脸的苦,正是因为看着漂亮又清秀,才会忽略了这个人根本没有感情的可怕之处。
正如狗尾巴所说,等了九百多年,眼下见到了祖万杀,屋渡厄反倒不着急手刃仇人了,她拎着剑徐徐穿过帷幔,仰头看了看杀神殿内宛如灵堂一般的装饰风格,冷笑一声:
“你倒是变得机灵了不少,知道我要来杀你,灵堂都布置好了。”
祖万杀睁眼,从宝座上跳下来,身姿轻盈,转眼就闪到了屋渡厄近处的一块帷幔后面。
她表情平静,直勾勾盯着屋渡厄,炽热复杂的眼神从飘忽不定的薄纱后透出来,两个人皆是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屋渡厄先划开眼神,提着唇角冷笑问了句:“怎么了,知道没脸见我,就躲在帷幔后面掩耳盗铃?”
“嗯。”
轻柔温和的声音应了一声,缓缓抬起纤细的手腕,将帷幔拉开,缓慢又坚定地朝屋渡厄走上近前。
边走边用叹息一般空灵、委屈的声音,眼含泪光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后悔,一想到你,我就心如刀割,恨不得以死谢罪,渡厄,我真的……一直都很痛苦。”
她说着柔若无骨的素手就要搭在了屋渡厄的肩膀,却见屋渡厄忽然朝她展颜一笑。
——一个灿然又开朗、实在没忍住的笑。
祖万杀心里一凉。
果不其然,屋渡厄一笑间,鬼王玄剑铮然而出,直接穿透了她的腹腔,刺入了身体。
祖万杀原本哭得恰到好处、楚楚可怜的泪水被疼得直接飙出了眼眶,滴落在了剑锋之上,人也因为这股巨大的刺穿惯力,跪倒在了屋渡厄面前。
她仰头看向屋渡厄,脸上委屈的、痛苦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毫无波澜的平静,一双乌黑的眼睛更是黑到了深渊里,没有一点光亮地看着屋渡厄。
屋渡厄抬起闲着的左手,抹掉溅到了自己脸上的血滴,道:“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说谎还是这么差劲,但做人这方面倒是一如既往的可怕。”
嘀嗒、嘀嗒……
祖万杀低头看一眼自己腹中流出的血水,象征性地抬手捂住了伤口,但却没有把剑拔下来。继而仰头,眨眨眼有些俏皮地问:“我没骗过你,你怎么知道我说谎差劲?其实我说谎的本领可好了,我还没向你展示过。”
“你现在难道不是在展示吗?”屋渡厄简直要为她的厚脸皮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