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烈风刮过符文山,魔种蹲伏了两个巡查落单的两仪宗弟子。被吸食干净的皮囊挂在附近城镇闹市的百年老树上,一夜风吹雨打,粘黏在一起的五官一荡一荡晃悠在树枝上。
此事惹得民间人心骚动,修真界绷紧的神经再一次被重重敲打。各宗自以为悄无声息的内部清缴,上下整肃后皆有些元气大伤。
数月查出的暗桩似阴云笼罩在头顶,暗潜的危机、猜忌与怀疑。宗内同门之间指认攀咬,魔种暗桩在其中浑水摸鱼,师兄弟相互屠杀,上下乌烟瘴气。
在一片压抑窒息的绞杀后,修真界短暂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敏锐之人从片刻安宁中看到了下方汹涌突袭的猛浪,如狼似虎,谁也逃不过。
九月二十三,阴
风灵宗在玄禹山与魔族发生冲突,四百巡山弟子与三千余魔种正面应战,杀魔种八百余伤数百,其余逃窜。宗门无伤亡,全胜之战。
这无疑让沉寂许久的修真界重燃起莫大的自信与希望。民间赞誉愈多,各宗也自振气势,想要趁势追击。
周山海
“禀尊主,周海七舍宗聚合诸多小宗子弟,正在往我周山海南腹之地进发。预计人数六万。”
“岐山凤灵挟琼海以北鸟妖已至瘴海之前,想待我方前锋一过,俯冲击杀后军”。
“元道两仪只来掌事长老六人,弟子尚十,宗主不参战。”
说话之人是魔将佰柯,李堂风翻着战报,头也不抬。
“淮武呢?”
佰柯犹豫片刻,“赵惊鸿带弟子从廊道口直冲我方后山,越明海带四万人从正前方入,预计三日后与凤灵宗弟子汇合”。
战况分明,条例清晰。修真一界在魔族手中几近透明。
就连赵惊鸿潜入周山海,身边谨慎挑选信得过的人里也有一个桩子在时时刻刻传递着他的行踪。
一声嗤笑打破了沉默,在寂静的黑金大殿中尤为明显,李堂风抬头,看两侧站满了各族部的魔种掌事。左方第一位,昆象年面上讥讽尚未褪去。
他被牵着鼻子跑了这么久,到底是反应过来了。
琼海之地多风霜,一路上刀剑光影,他这一趟去,差点没回来。
两人隔着台阶相看,昆象年面上早无伪装掩饰。李堂风性情大变,善周旋谋算,几个月时间在魔族做下不少手脚。
昆象年心高气傲,做事力求圆满完美。岌岌可危的修真界本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现在却弄的两败俱伤。一把好牌打的稀碎,他也没心情再跟李堂风虚与委蛇,二人彻底撕破脸皮,明面上是装也不想装了。
李堂风盯着他:“你笑什么?”
昆象年道:“早闻尊主来魔族之前,与淮武赵惊鸿师徒情深,三天前赵惊鸿打伤我魔族弟子逃窜,属下不解。究竟是我族防御薄弱至此。还是尊主这慈软心肠,怕你师尊在我族受了委屈。”
“你的意思,赵惊鸿是本尊故意放走?”
底下诸多掌事视线交叠,心头略有疑虑。他们对这二位恩怨并不清楚。昆象年掌控魔族多年,却始终通过佑刖、佐繁二人下达指令。他喜欢隐在暗处搅弄风云,现下却让自己有些被动。
知晓他身份的人不多,大殿上一众掌事不明情况。比起名不见经传的昆象年,李堂风威严气盛,行事老练狠厉,反倒更值得人信任。
殿内躁动片刻,又回归平静。
“赵惊鸿剑道修为当世翘楚,若尊主心肠慈软不舍得伤着,可要提早告知我等,来日战场之上我魔族子弟血战之际,也好手下留情”。
昆象年话音阴阳怪气毫无敬意。若答不好,李堂风威仪之下,少不得多少风言风语。
将心不在,如何服众!
下首各方掌事无声抬头看他,等他一个交代。
李堂风仿佛没听懂他话中挑拨,转头问佰柯:“我记得你手下有一队伏击翼,约莫三万人左右”。
佰柯拱手道:“三万五千人,用于混战之际突入宗门中腹,出其不意打击。”
李堂风抬了抬手中的战报,往昆象年那方指了指:“拨给他一半”
昆象年摸不清他的意思,李堂风一手支着下颌歪靠在椅子边略作思索,盯着他道:“赵惊鸿若正面参战,对我族杀伤不可小觑。本尊正愁如何处理此人。你心思既然这么多,那此事便全权交与你负责。”
昆象年面上一僵。他擅长谋划但修为并不高,让他正面和赵惊鸿对上,那只有逃的份。
李堂风语气悠悠:“他既然想暗潜入我后山,你便带人前去迎战。若能取其首级,魔族一统天下之际,本尊论你一等赏。若能割其血肉,本尊论你三等赏”
“只是有一点!”李堂风面色一变:“你若敢临阵脱逃,将我魔族大后方暴露在仙门刀剑之下。到时候,本尊亲自一刀一刀剜了你的皮肉,来祭我周山海各族子弟!”
这些话一出,底下纷论皆止。
有掌事开口:“此重要关头,我等与尊主一心,踏平仙门”。
“我等与尊主一心,踏平仙门”!
“......”
殿内高呼振奋不止,昆象年面无表情。李堂风视线略过他,扫向下方热血激昂众志成城的魔种。
仙门此战,无半分胜算!
晚风拂过山头,月光静谧洒在山间。
魔军整兵结队,油灯火把流窜,堆堆篝火照亮了整个山谷。
李堂风端坐高楼,心不在焉望着下方光影晃动,身后跟着沉默的佰柯。
赵惊鸿走了,三天前的最后一面,两人不欢而散。
一夜醉生梦死的纠缠,醒来后他却逐渐陷入胆怯。每一次喜悦与亲密后,当他屡屡在心底升起一丝隐晦希望时,便是事情崩坏坍塌的开始。
他不敢多想。
听着身边浅浅律动的呼吸,李堂风忍不住伏下身子亲了亲赵惊鸿的侧脸。
床下衣裳凌乱,他赤脚下地拾起赵惊鸿的衣裳。推开窗,秋雨过后的腥土潮气刺激着鼻腔,室内灌进冷风,大脑渐渐清明。
心头尚未起势的念头被吹的烟消云散,他不得不努力告诫自己,抑制那些无法控制滋生的情意。
一旦心软就会受到伤害,赵惊鸿身体力行教给他的道理,他必须严守心防,才不至自陷。
天大亮,赵惊鸿转醒,他怔忪许久,起身揽起衣裳遮住满身痕迹。光着脚耷拉着两条腿,愣愣坐在床边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堂风有意将李盛阳放在他眼下,望着性格习性大相径庭的两人,他越来越意识到李堂风和他记忆里那个沾满血腥的刽子手是完全不同的两人。
正因如此,他那些毫无理由的磋磨手段才更显卑劣。
昨夜毫无顾忌的渴求与索取,唇齿相依间,他忽而生出一种同生死堕落的放纵感。
偿不清了!
那些精神的凌虐摧折,命迹的囚困,无缘由的报复,践踏的尊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他怎么偿?
怎么偿都是亏欠!
殿门打开,一丝冷风窜进室内,李堂风去前厅处理了几件要事,身上沾了些湿气,进来后扯去斗篷,屏退左右。
他面色平静,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赵惊鸿视线追随着他,看他走到床边。
四目相对,李堂风轻叹口气,弯腰一手握住他冰凉的脚。
“进被子里,房间冷。”
赵惊鸿视线挪回脚面上宽大的手掌,脚趾无意识蜷了蜷。
他从来不怕李堂风来寻仇,他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知。他自私冷漠,一个残忍的施暴者,他活该的!
只是为什么?
赵惊鸿仰头望着李堂风近在咫尺的面容。
为什么不来报复我?
他双眸透出几分茫然。
为什么不断靠近我?
“你该恨我!”
赵惊鸿思绪纷乱,口中细声喃喃。
丝缕凉风吹的床帘晃动两下,李堂风手间一顿,慢慢掀开被子将他的脚放进去,静静站在床边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不应该!
赵惊鸿神情木木抬手攥着他的袖子。
他何德何能!
素白的里衣松垮的穿在身上,胸口大片洁白的皮肤连接着白皙的颈脖,上面痕迹暧昧。李堂风无声凝视,片刻后,他伸手抚上赵惊鸿的面颊,顺着侧脸,食指蜷曲滑到喉结处。
赵惊鸿唇色绯红,嘴唇阖张,深深望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窗外风吹的叶子簌簌作响。
赵惊鸿声音喃喃:“云湖镇曾有一女子名何鸢,被拐入青楼受尽折辱”。
往前数百年我自知手段狠毒对不住你。
“掌事妈妈为驯服她,极尽手段,几乎将人作弄致死。后来淮武弟子想要介入,她已不愿离开”。
你若要我剥肉剔骨,碎尸万段偿你,我心甘情愿。
“何鸢爱上了掌事妈妈。”
可为何还想和我做这样的事?
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是施暴者
是刽子手
踩断过你的脊梁,断绝过你的希望。
“因为她被驯服了。
扭曲关系中诞生的病态爱恋,寻不到救赎,只能绝望的从编造的寄托中获得解脱,骗过自己。
如果你是因为这样,那么!
“也许你不是真正的爱我”!
李堂风手下一顿。
赵惊鸿眼尾发红,面上悲怆。
如果是因为这样,那他不考虑后果草率定论,何尝不是对李堂风的另一种伤害。
如果不是呢?
如果李堂风真的爱他呢?
那要他怎么办?
这样炽烈纯粹的爱意似灼烈的火焰照的他无处遁形。
难道要他顺水推舟,然后心安理得恬不知耻的欣然接受。
至于从前之事,李堂风都不计较,那就算了吧。
怎么可能!
如此一来李堂风不敢回想的前半生就是一场真正的笑话!
这世上怎么会有受害者爱上施暴者?
你要我怎么办?
赵惊鸿咽喉中露出几分哽咽。
我如何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