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夜,时楼来与裴英道别。
裴英本来乖乖坐着,却突然笑了起来。
宜州不冷,不必带上冬衣,时楼也只是再清点一遍,免得遗漏,闻声抬头看向他,分辨出裴英现在的心情似乎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幸福。
“疯了?”时楼淡声问,手上动作不停。
裴英摇摇头,笑意不减,只是喊他。
时楼再次看向他,裴英却不再说话,只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喊了一声。
时楼叹了口气,没理会他突如其来的孩子心性,“云珠和晓珠会跟着你一起去,没人认识她们。”他没给裴英拒绝的机会,紧接着补上一句,“不然我不放心。”
“哥哥,你猜我在想什么?”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裴英并没有耐心等时楼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紧接着道:“从前总是我望着哥哥离开。”
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中,因为回忆而露出一种混杂着失落与平淡的神情,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而这一次,会是时楼留下送别他。光是一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心情激荡起来。湖水轻柔地冲刷着堤岸,藻荇在水波中漂浮,如同初夏水烟四起的时节,茂密连绵的幽影。
而时楼听了他的话,一时无言。
月亮升起来了,再过几日就是满月,格外亮堂。四下里白晃晃的一片,寂静如野。
“时候不早,睡吧。”时楼轻轻道。
*
昌平县令无能,他手底下那个年轻县丞倒是有点脑筋,出事前多次献言献策但都被压了下来,裴英简单翻看过后,就将老县令软禁,命县丞暂代主持要务,先斩后奏,准备事毕再让礼部下调令。
裴英手里有丁成仁瞒下的账本,牵出萝卜带出泥,一连串的人名都得被拿捏,恐惧的不知是这本账还是他能查到这本账的本事,总之人听话了就好。如若不然,人生在世总有牵挂,但他不爱做这种以人亲眷要挟的事儿,要积德。
裴萧哪里知道他背地里心黑手脏,只是佩服,多年不见,七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孱弱的孩子了。
白驹隙中飞驰而过,他还记得曾与时楼、裴节一起去永宁宫探访卧病在床的裴英。
世事变化无常,如梦幻泡影。
心有所感,裴萧望向裴英,佛偈看多了总有虚妄空无之感,他只浅尝辄止,不敢沉溺其中,而昭宁却要日夜参悟,身入枯荣门下定为佛子是最出离俗世的所在,贵为公主居于皇城却又是人间富贵万里红尘,两相矛盾,如何清醒是其一,若众人皆醉唯我清醒,又如何不独孤,是其二。
裴英眨了眨眼睛,裴萧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把心里话问了出来。
“皇兄想多了,入世与出世,并没有那么多区别。”裴英心道他才不是孤身一人。
这世界如镜花水月一般,他不在乎,因为再真假莫辨,他都能分得清幻梦与现实。裴英下意识摸了摸袖口,这身衣裳是时楼亲自叠好给他准备着带来的。
裴萧没有多问,他最担心的还是当前的干旱,“若当真天不遂人愿,人力所及也只是杯水车薪,府衙不缺用水,你我尚且感到不适,那些百姓又该怎么办。”
嘴唇干裂,脸皮紧绷,加上忧心上火,忙碌劳神,向来衣不染尘的裴萧也变得憔悴。
裴英没有那些多余的忧愁,宜州三五年一小旱,十几年一大旱,并不罕见,有很多经验可以借鉴,能将伤亡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最大的威胁反倒是天姥教。新帝登基就出了灾祸,一旦反了,势必造成根基不稳,附近几个州府都要乱套。裴英要做的,是竭尽所能,压上自己的声名势力,保裴苍不倒。
佛子亲来宜州,引来万人空巷,针对教众的强硬手段之外又有对百姓的温言劝导,如此双管齐下,才能将天姥教除尽。
干旱与水患不同,洪水有可预见因而可期待的平息之时,投入救灾的人也没时间生出旁的心思,要紧的是洪水退去后的饿殍与瘟疫,所以当初阮别棠在建州停留了很久。而焦土却只让人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湮灭希望。何况正是丰收时节,一场秋旱下来,收成无望,冬麦也不知能否下地。
裴英很清楚,人在绝望之下会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就连他,不也终是去求了黄钟山,入了这上京的乱棋盘么?所以每次出行皆着盛装,裴英扮演着高高在上的神像,仁慈,悲悯,心怀天下,接受顶礼膜拜而面不改色,以铁腕行仁政。百姓有了更强势的心灵寄托,夜奔天姥的人渐渐少了。
随行的有前国师府的辅祭,擅占验天象,国师死后被裴英拉拢到门下。推算出下旬可能降雨。
*
上京。
时楼本不需要担心裴英此行会失败。他受天道庇佑,世界意志为他降下甘霖不是难事,宜州的情报已搜集送去,裴萧又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天时地利人和俱全。
可不安却如影随形。
裴英抗拒着盖亚之子的身份,而又认真维护着这个位面,堪堪维持在不至于灭亡的边缘。闻所未闻,所以时楼没有可参考的前例,不知盖亚之子这个节点的空缺,是否会造成其他不可挽回的影响。
云珠和晓珠被他送去保护裴英,身边只留下一个珀珠。实则暗处还有几双眼睛时刻护卫着,时楼知道是裴英的人手,权作不知。
深秋雨水淅沥,更漏声长,风挟着雨丝飞入窗棂,屋内燃着香,但湿凉的土腥气还是弥漫开来,好在不难闻,叫人无端想起刚来这世界,灌入口鼻的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