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殿门窗紧掩,时楼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挥之不散的沉郁药味,正值盛夏,又平添了几分令人心浮气躁的腐热。最里面的床帏间传来虚弱的咳嗽声,还有侍女不耐烦的说话声。
时楼脚步一顿。
“哎哟公主殿下,您这是做什么?若是全吐出来,昭仪娘娘回来又要问我们责。”
“太苦了,我不想喝。”
“良药苦口,再不喝就要凉了。”
……
“七妹病得很严重吗?”
跟在时楼身后的宫女本一脸忐忑,听他这么问不禁松了一口气,“七殿下是前些日子夏夜贪凉,不慎感染了风寒,昭仪娘娘已请太医看过了。”
“七妹体弱,怎会贪凉,你们没人看着么?”时楼皱了皱眉,他眉眼深邃,虹膜色浅,平日里看着空灵漂亮,板着脸时便很有几分压抑的凶狠,虽然声音清凌凌的平淡,无形中给人的压力却更大了。
宫女苦着脸说:“奴婢不在秀丽殿中,并不是很清楚这边的事情。”
时楼今日来也只是探探路,时间不够,不足以让他细究,“皇妹今日不便,待她身体好些了,我再来探望吧。”他转向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宫女,“烦请送我回泠风榭。”
宫女脱不开身,便唤来个机灵的小丫头,“松芸,六殿下要去泠风榭,你领路,记得路上小心,不要冒冒失失的。”
“知道啦,姐姐。”
那年长些的宫女生怕松芸在外面冲撞了谁,又再三叮咛好才离去。
“外面日头大,殿下若不介意,我们从侧门走,那儿连着小花园,凉快些。”松芸撑着遮阳的伞,询问时楼意见,时楼点点头。
原来他一开始走的那条路是侧门。
松芸领着时楼七绕八拐,行至一半突然尖叫出声。
“啊!!!”
草木葱茏,说是小花园,但其实并不是宫中仅有的两座大小御花园,只不过因为几棵树格外茂盛,青藤蔓延,立着两座太湖石和一个秋千架,颇有几分意趣,才被宫女们图方便俗称如此,也因而并没有专业的花匠每日打理,雨后疯长。一个瘦小的身影立在阴影中,不提防一见确实会被吓一跳。
那道影子似乎也被她吓了一跳,猛地抖了抖。
“啊呀哑儿!要死啊你!”松芸反应过来,拍着胸口怒道,“你在那儿吓人做什么!”
原来是个小孩。
身量与时楼相仿,更矮一些,更瘦一些,显出营养不良的佝偻。他穿着灰扑扑的奴仆衣裳,垂着头,细瘦手指绕着衣角不停地拨弄,似乎有些不安。更奇怪的是——
“宫中为何有年纪这么小的太监?脸上还戴着面具?”时楼目光扫过他衣摆上的泥块和草茎,不由得挑了挑眉。
“哑儿是秀丽殿高姑姑的儿子,生来就是个哑巴,小时候碰倒烛台被热油烧伤了脸,姑姑怕他那张脸惊扰到娘娘和公主,就给他戴了副面具。”松芸一边介绍着,一边要赶哑儿走,脆生生地训斥,“等会儿姑姑找不到你,仔细你的皮!”
哑儿却并不走,透过面具用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打量着他们。
时楼回望过去,那哑儿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瞧,叫人看了莫名心悸,时楼若有所思,转而问松芸高姑姑是谁,“宫女私通,论罪当诛。”
松芸被他冷淡声音吐露的残酷事实吓得一哆嗦,连忙道:“不,不是的,高姑姑是容昭仪娘娘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听秀丽殿的姐姐们说,是当年陛下怜惜娘娘从南边来,路途遥远,孤苦伶仃,特别恩准高姑姑跟随娘娘入宫。”
松芸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可时楼一双兽眼似的琥珀色眼睛逼迫性地与她对视,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声音逐渐变小。
“……高姑姑入宫时并不知道自己已有身孕,待发现已经晚了,容娘娘心善,替她向皇上求了恩典,破例让她生下这哑奴,留在秀丽殿继续侍奉娘娘。”
裴帝那几年又是南巡微服私访,又是宠幸藩国舞姬,御史台不让做的他偏做,双方互相折磨为乐,荒唐事干尽了。容昭仪刚被接到京城时,怀着三个月的身孕,露水鸳鸯,正值圣宠,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奇怪。
“奴婢只知道这些了,求殿下莫要往外声张。”松芸哀求道。
哑儿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鞋底压着青草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如影随形。时楼索性停下,转身看他要做什么。
可他一转身,哑儿也跟着停下了,挨在不远处的太湖石旁边往这边看。
时楼快被这奇怪的小孩磨得没脾气,哭笑不得地问:“你想做什么?”
哑儿踌躇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他会不会趁机伤害自己。不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挪了过来,一步一步向时楼靠近。松芸怕哑儿冲撞了皇子,就要阻拦,哑儿不由得脚步一缓,目露机警。
可是时楼向他招手。
哑儿试探地从袖中伸出手,细骨伶仃,上面有些十分细小的伤痕,看上去像是砂砾或者什么锋利的边缘刮出来的。松芸紧张地看着他,但他所注视着的那个人并没有闪躲的意思。哑儿的手因为紧张不自觉地颤抖着,越来越近,时楼几乎能嗅到他袖子上草汁苦涩的淡香。
穿旧了的袖子从他耳边轻盈地飘过,时楼不闪不躲,只感觉到衣领被轻轻一挑,接着又划过了脑后的发结。哑儿比他矮一点,所以有些吃力地踮起了脚,伸长了手臂小心翼翼地避让着,害怕碰到他。
碰到了会弄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