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愉悦,那是源自灵魂,自己对情感的渴望;
这份情感可以是爱,也可以是恨,更可以是怒。
最终,这份愉悦覆盖了恐惧,甚至泯灭了恐惧,他欢欣雀跃,忘乎所以,不执着于主导与被动,他开始享受这份危险,享受命悬一线的窒息感。
他视死为救赎,与死相对的生才有意义;
她视生为救赎,与死搏斗的生才有意义。
她不能容忍他视生命为蝼蚁的举动,即便他轻蔑的是自己性命,。
看似背道而驰,实则殊途而归。
他第一次为自己与别人的契合而欢欣雀跃,
她第一次为同类的自轻与傲慢而怒不可遏。
“君弈,我倒是没有察觉出你有这番豪情壮志,”长泱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与杀气,“你如果真想死,大可不必这么麻烦,你直接告诉我,一刀下去,直接升天,这样岂不是更痛快,更省事?”
“不久前,你才把我从鬼门关拽回来,现如今又要一脚踹回去?”君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么大费周章救我,如今却要杀了我,你不觉得很自相矛盾吗?”
“当初救你是真,现在想杀你也是真。”长泱冷声道,“你这德性指不定哪一天就把自己祸害死,到时候还不是得问责我这个主治医师,既然如此,倒不如在这里杀了你,日后怪罪起来倒也不算无辜。”
“确实,那样更划算。”君弈认真思索了一番,丝毫不像被死亡阴影笼罩,他甚至没有逼近的刀锋,似乎期待夺命之刃的到来。
长泱秀眉微蹙:“你不躲吗?”
君弈笑出声来:“我为什么要避?”
长泱挑了挑眉,“你觉得我不敢杀你?”
“你敢,但你不会。”君弈的目光深不见底,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不是吗?”
“这么笃定?”长泱不悦道。
“因为我们是同类,与世无争不过是假相,离经叛道才是真,不管伪装得多好都改不了骨子里的执拗。”君弈目光灼灼,慢条斯理道,“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认可,任何人都无法逼迫我们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你之所以救我,一定是因为我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我说得对吗?”
事已至此,再继续也是无益,长泱放下了手中的刀刃,摇了摇头:“说的不错,你确实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经过这一次治疗后,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惟有眼前此人才拥有这般坚决的意志,只有意志坚不可摧之人才能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
“作用?”君弈眼眸微动。
长泱眼眸微垂,自上而下地俯视他:“君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其他医师都对你束手无策,我却能救了你?”
君弈抬起眼眸,迎上她的目光,“想过,却依旧想不明白。”
长泱挑了挑眉:“想知道为什么吗?”
君弈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不是因为我医术高明,是因为我做出了一个假设,所有的救治方案都是在那个假设之上,救治成功也就证明了我之前的假设。”长泱的话语意味深长,“那个法子只有你能用,其他人都用不了。”
君弈越听越困惑,“为什么其他人用不了?”
“我救你的方法很简单,你当时的情况是连脉象都摸不到了,要想绝境逢生只能用寒魄毒,寒魄毒加以施针能够令死脉重生,但是因为寒魄毒本身带有剧毒,会破坏人的元气,伤了元气即便死脉重生也活不过第二天,这个法子人人都知道,没有医师敢用,也没有病人能用。”
“为什么不敢用?”君弈诧异问。
“此法无异于饮鸩止渴,根本救不活人。”长泱道,“医师必须在充满寒魄毒的室内进行施针,寒魄毒能令人窒息而死,我如果没有避毒丹,就算你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也没法帮你治。”
至今回想起来,长泱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治疗途中君弈几乎丧命,还是她输送了一半内力过去,治疗才得以延续,传输内力本身就有一定风险,如果二人内力相悖,轻则留下不可治愈的内伤,重则当场丧命,但当时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见一步走一步,没想到他们的内力竟不相互排斥,甚至彼此相融,这也为后面的治疗打下了坚固的基础。
这一桩又一桩的偶然凝聚而成的必然,长泱都觉得匪夷所思,可现实就是这样难以预测,抱着必死无疑的决心进行的治疗竟这般顺利,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她感慨道:“幸好你命硬,有气运加持,又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这才得以生还。”
君弈疑惑道:“我有什么得天独厚的条件?”
长泱横了他一眼:“毒对你不起作用还不算得天独厚?”
“毒对我不起作用?”君弈重复了一遍,很不可思议。
君弈完全没听明白:“毒对我不起作用?为什么我不知道?”
“对啊,为什么你不知道。”长泱重复了一遍,她难以想象有人竟无自觉到这种地步。
“毒对我起作用啊,毒怎么可能对我不起作用?”君弈难以置信,“因为服用过毒药,我对毒素来敬而远之。”
长泱抬了抬眼,坐下后才问:“你是什么时候服用的毒药?”
“陈年旧事了,那一年我十三。”因为过于难忘,君弈对此有深刻的记忆,“大夫说这花能延续我母亲的性命,这群纨绔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非要看我服毒身亡才罢休,于是端了一碗毒药过来,和我做交易,我如果喝下,无论生死,都会把涅槃花送给我母亲。我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迎难而上。他们说这玩意儿比鸩酒毒上万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把我折磨得不轻,喝下去整个人都不好了。”
时隔多年,君弈依旧记得浑身碎成齑粉般极致痛楚,“我全凭一口气撑着,本来以为要死了,却难以置信地存活了下来。”
“那群纨绔里头可是有一位姓韩的?”长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有,”君弈记性很好,只要记过便没有忘记的,他立刻就会想起来了,“有一个叫韩慎独,好像家里是他父亲是集贤庄庄主,专门做药材生意的。”
“一切都对上了。”长泱轻叹了一声,解释道,“韩慎独未经允许,私自把韩武德的珍藏神花盗出,此神花千金难买,集贤庄由于韩武德好赌已经濒临灭亡,如今唯一能救命的稻草也不翼而飞。韩武德知道后气急败坏,一怒之下家法伺候,韩慎独就这样被他亲爹打死了。因为这事,大家都说这花不详的很。”
“如果真有这事,这花还真是不详。”君弈倒没有想到后续竟是这样,听着“不详”二字,他愿意相信几分,毕竟好事一般都轮不到他头上。
“这花再不详对你也不起作用,花再不详也不及你命硬,”长泱对君弈的迟钝忍无可忍,“你这么消息灵通,就没有想过查一查这段往事吗?”
“没有查的必要。”君弈淡淡道,眸光微黯,“我其实不太愿意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我铆足了劲儿想治好母亲的病,想着只要我够豁得出去,母亲必定康复如初。没有想到用尽全力还是这副模样,我挺不能接受的。”
沉默良久,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原来这个世上有的是用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事情,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就觉得人生很没有意思。”
语气一如既往的漠然,却能感受到他的情感波动,这是长泱从未见过的,所流露出来的情感是如此深沉厚重,稍稍一望便感同身受,只觉高处不胜寒,辽无边际的孤独寂寥。
长泱轻叹道:“你以前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以前确实不这样。”君弈难得的没有逞强。
“为什么忽然间转变了念头?”长泱轻声问。
“大概是死过一次了,所以想着换一种活法。”君弈的声音淡若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