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泱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话说开了,君弈并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羞耻,倒感觉如释重负:“回想起来,当时的我还真是天真,觉得付出一定会有回报,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最终一无所得。”
“不是一无所得。”长泱望着君弈,目光灼灼 “你服下了烛龙花所制的汤药,那固然是能夺人性命于无形,却也能够使人拥有万毒不侵的体质。你是存活下来的幸运儿,所以毒对你不起作用。”
“……”
君弈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不太愿意相信,即便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大约是倒霉久了,任何幸运的事情落在身上他都本能性地选择不信任。
“自那以后,你就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看他毫无知觉,长泱只得提醒,“我记得你酒量很好,能千杯不醉?”
“是不是千杯不醉我不知道,我喝酒跟喝白开水差不多。”君弈觉得不对劲起来。
“你以前也是这样吗?”长泱盯着他。
“以前,好像不是这样……”君弈细细回想,越发觉得匪夷所思,似乎察觉到什么,“小时候,我误喝过酒,把酒当成了水,喝下去后浑身不适,又是干呕又是起红疹,从此母亲便不让我碰酒了,长大后反倒没这反应,我都差点忘了这事,难不成……”
见他至今还后知后觉,长泱几欲发作,“你之前能喝出味道,现如今却喝不出来了,你就没有想过其中的缘由吗?”
平时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肯放过的他却在关乎自己的问题上如此迟钝,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以为小孩都不会喝酒,长大了自然就会了,无师自通。”君弈试图解释,越说越没底,都觉得这话很荒谬。
“没有这种无师自通,小时候喝酒长红疹长大了一样会,这不是酒量问题,是体质问题。”长泱瞪了他一眼,“你对自己还真的是一点都不上心,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我确实感觉不到。”君弈忽然想起什么,“我的内力是不是也受烛龙花的影响,所以才变得这样奇奇怪怪?”
“很有可能。”长泱的目光微微一变,“烛龙花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体质,能够令人万毒不侵,也能够改变其他体质。”
“我还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整了不少修炼方法,没想到问题出现在这里……”君弈神情染上不悦之色,他很讨厌徒劳无功,有种被玩弄的感觉,“我的味觉也变得敏感,还以为是错觉,现在想起来和这玩意儿脱不了关系。”
“你都没发现其中的不对劲吗?”长泱眉头紧蹙,忍无可忍,“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就不能把对事物的警觉挪到自己身上?你活到今天还真是个奇迹。”
“不管是不是奇迹,我都活下来了。”君弈不以为意,深深看了长泱一眼,“你既然都知道,干嘛不早点告诉我?”
“我有提醒过你,” 长泱白了他一眼,“之前给你的笔记,里面可不就有烛龙花?我还提醒你仔细看,是你自己没有察觉到。”
“我哪里想到自己能和这种传说扯上联系,”君弈抑制不住如获至宝的兴奋,“早知道我有这用处,我就不需要换掉鸩酒了,许多事情也不需要这样被动。”越想越觉得可惜,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的杀手锏,他都不敢想象这个局该有多精彩,如今的局面对他来说也并不坏,但如果说完全不可惜那绝对是骗人的。
“幸好你不知道。”长泱显然瞧出了他的心思,故而无比肯定。
“为什么?”君弈不解道。
就在刚才,他已经拟定了十八种布局法,任何一种都比之前的被动要好,他着实认为提前知晓要比盲人过河要好得多。
“知道了,然后呢?你肯定不会放过这个优势,变着法子折腾,各种各样奇思妙想,算天算地算人心,机关算尽唯独忘记自己也是肉体凡胎,都没能撑到计划实施就把自己折腾死了。别人那是死得其所,你这是死得莫名其妙。”长泱的眼神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她质问他,“你觉得这样的知道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怎么会没意义?如果我知道,一定会……”君弈想也没想便说,越是深入思考,与她的话不谋而合,原先准备好的解释都变成了狡辩。
长泱瞅着他,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怎么不反驳了?”
“因为想着想着,我发现你说的好像都是事实,既然是事实,就没必要反驳了。”君弈很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都是事实,自己确如她所料做出如此的行动。
长泱心情很复杂,她老早就看不惯君弈这样不把自己当人用的作风,想着来日定要好好地警告一番,如今把话说出来,君弈也承认了,她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好比下棋,知晓所有棋子的位置并且做出了准确的判断,非但没有纵览全局,倒是生了许多无端之念,反而不如撂手的人来得自在。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君弈问出了他好奇的问题。
“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灵秀山庄吗?”
“记得。”
“那个时候,你不是中了镖?那镖被我收回,上面没有毒,但抹了迷药,那可不是一般的迷药,虽不致命却连大象都能放倒。你就跟没事人一样,我怎么可能不起疑心?可你却毫不自觉,我虽疑惑却始终不敢相信。”
“这么说来迷药对我也不起作用。”君弈在思考着。
凡事有利也有弊,如此往后手伤治疗想要通过药物缓解痛楚只怕是不能够了。
“你的体质特殊,许多对人有益的药可能对你可能没有多大效果,反过来,对别人有害的药对你却偏起作用。” 长泱喟叹道,“这些都需要做进一步的试察,看看哪些药物适合你,哪些药物不适合你。”
“我就说为什么很多药我吃了没用,别人吃了有用,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君弈醍醐灌顶,“我还以为是医师医术不到功,乱给我开药方,没想到问题还是出现在我身上。”
“当然在你身上,其实你要真想把自己身体调理好,跟医师说实情,不要藏着掖着,总会遇见能治的医师的。”长泱神色漠然,“之前瞧你一点治的意思都没有,你自己都没这心思,别人怎么帮你治呢?”
“以后我会注意的。”君弈思索着,“我说为什么温向阳这么生气,还以为他底下出了奸细,把准备好的毒换成了香,这才没落在我头上,原来问题出在我身上。”
某种程度上,长泱很佩服他这种先怀疑他人再怀疑自己的人生态度。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一直和我保持联系,你想知道我是不是烛龙花的服用者。”理清前因后果,明白她亲近自己的利用意味,君弈不禁莞尔,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松弛起来,“如果我真的是烛龙花的服用者,在万毒不侵的前提下提升自己感知,我不仅能验出毒来,还能辨别其中的成分,这样一来,验毒能更加准确,还有利于调制出相应的解药。”
君弈越说越兴奋,一旁的长泱都禁不住被其感染。
瞧他这架势,仿佛一刻都等不了,恨不得一瞬间完成宏大的目标。
现在看来,“治疗”非常有效,生机是唤醒了,且过犹不及,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忍不住感叹道:“你想得可真够远的。”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看得长远,才能掌握主动权,不至于被动无措。”君弈眼神坚定,“既然我有万毒不侵的体质,我就是最好的试毒工具,你我合作,还有什么毒是验不出来的?为之制作解药也不在话下。”
纵然他说的很令人心动,长泱还是保持了一贯的冷静:“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烛龙花说到底也是传说,可以听信却不能盲信。毒毕竟是夺人性命之物,需得谨慎。正是因为你服用过烛龙花,好不容易存活下来,就更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如果要以身试毒,须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君弈更知她在躲避些什么,他凝视着他,投以期许的目光:“你就没有想过利用我以达解毒的目的?这样也可以达成你想编撰《毒经》的愿望,不是吗?”
“话说如此,但也不能让你以身犯险。”不管如何,这终归是有风险的,长泱不觉变得审慎。
“你自己都不怕以身犯险?却怕我以身犯险?这是什么道理?”君弈慨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以身犯险,如何险境环生?况且,这也不是以身犯险,不过是举手之劳。如果毒对我起作用,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我能活到今天,也就证明了试毒的可行之处。”
“确定了目标,就要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也要抵达,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他越想越觉得可惜,忍不住将她的沉默不语视为踌躇不前,“机会就摆在你的眼前,你怎么能够轻易放弃?”
她知道,这是他递出来的橄榄枝,这也是她所希望的,如果他真的是烛龙花的存活者,他们理应合作,她也确实在这样的前提下才接触他。
一切也确如她所料进行,就差临门一脚,她却犹豫了。
“这样放弃确实很可惜。”长泱淡淡道,“但做成这个目标的也不一定非是我,也可以是其他人。”
“如果就是非你不可,你当如何?”君弈决然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缺,虽胜有殃。你已经集齐了这三样东西,这也就证明你已经具备了完成这件事所需要的条件,只需要迈出那一步。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真要错过?”
“历尽千辛万苦,跨越山河阻隔,却止步于前夕。” 君弈凝视着她,墨染的双眸发出耀眼的光芒,不甘之意溢于言表,“长泱,这就是你想要度过的人生?你认为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
这一问把她问得猝不及防。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明明是她想要实现的目标,如今他也愿意提供帮助,此时此刻,她却胆怯了,他显然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如此愤愤不平。
这不仅是看低了他,更是看低了自己。
在她的内心深处,有着不自知的不自信,正如她看不惯他轻慢自己,他也看不惯自己对目标的不够坚决。
“这样的人生确实毫无意义。”沉默良久,长泱终于开口,明明心中有所动摇,冰冷的内心渐渐消融,挂在嘴边的却充满嘲讽意味的笑容,说出口的话语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这话经由你口,着实有趣。求死而不得的你,在这里质问我生存的意义,你不觉得这很矛盾吗?”
“这并不矛盾,生命因为死亡而弥足珍贵,一切都是相对而言。”君弈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我也开始感受生命的意义了,所以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不也是你所希望的吗?如果我再像以前一样执迷不悟,恐怕也不利于治疗吧?”
长泱沉默不语,注视着他的目光深沉如水。
“我或许是求死而不得,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死,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君弈道,“在完成目标之前,我还不能死。”
“在那以后呢?”长泱冷冷道。
“当然是要活着,我要是死了,不知道遂了多少人的愿。他们越想我死,我偏不让他们如意。”君弈眼里的笑意深不见底,“以前我觉得活着很没意思,最近才发现这个世界还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记得你这句话。”长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管是因为气运还是巧合,杀手锏既然落在了咱们手里,就必须要把它发挥到极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决。
“前提是你得有自知之明,不要把自己折在半路。”他劲头正盛,长泱不忘给出冷静的警告,“我能救你第一次,还能救你第二次,运气好的话兴许能救第三次,但绝对不会有第四次,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我明白,事不过三。”君弈的目光再度锐利起来,“我也觉得自己应该进行反思,这一次是我判断有误,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他们。”
“他们?”长泱诧异道。
君弈目光流转:“就是那些想从我身上获得情报的人。”
长泱沉默了一瞬,说:“他们,指的是宫里的人?”
“不止,”君弈悠悠道,“这些人鱼龙混杂,有来自皇宫的,还有来自于江湖,甚至来自于更加遥远、甚至已经消失灭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