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道:“贵安,有何贵干?”
红芭听见了几声金属碰撞的声音,似乎是来客打开了宝箱,将里面的金属制品拿出,并一排展览在地上;刚铮铿锵之声如清泉击银;
她细细品味声音:首先是细腻的敲打声,仿佛是一个圆形的铜片磕在了地上——实际上,这是太刀刀锷点搁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是抚圆形锷,拥有这样的锷的一把太刀还算不上最名贵,刀身如弯月一样弧惊,勾进人的心里,刀柄上的目贯部分,刻有闪烁的目钉,增加摩擦力,以防刀剑脱手滑落,刀鞘纯白,无其余花纹,这是当中的一柄;摆在它身边的第二柄太刀,则是丝卷太刀:这柄刀的奇特之处在于,它在刀鞘上绑上了绳结,绳结造型精美,如同六翅蜻蜓一般依偎在上;在旁是乌颈太刀,它刀身的弯曲程度是前三把之最,给人的感觉已经是一把弓了,或是镰,乌颈太刀的刀柄头上是一只金属的乌鸦头,乌鸦眼睛细长,鸟喙很尖,刀鞘上有线缝的花纹,如几十排盘扣;在旁是黑作太刀,这把刀历史悠久,通身漆黑,柄头上套金色盖子,刀鞘的尾部——刀铛也是同样属的金色盖子,刀柄及刀鞘都钉了目钉,目钉被设计成菱形,菱形再雕刻一下,呈现出花朵的样子;最后一柄则是几乎不能使用的藏品,据说是神宫所藏,后被贼人盗取,一度下落不明,几经辗转后,被商贾再卖回了贵族手中,是一柄铁剑,剑身笔直,泛青铜色,剑身好比多头烛台,分叉出六根树枝形状的勾子,名叫七枝刀。
刀的介绍都由侍从谦卑至极的低语完成,侍从右手拳面抵在地上,半跪着。紧接着他们打开下几个宝箱,里面是鱼鳞札胴铠甲,与桃形头盔,均是上个世纪的古董藏品,不可使用,如今已经只作供奉象征之用。最后是一箱子的黄金,黄金散发着致盲的金光,金块霄垒,如火如荼。
小南道:“这是何意?”
贵卿道:“作为赠礼,赠予诸君。”
小南道:“多谢。还有何事?”
雨国贵卿道:“还有要事要确认。”他的脸很苍白,一度让人以为是唱戏的,腰间挂着佩刀。
一侍从手捧文书——那是一卷很长的卷轴纸,侍从弯着腰,像渔民抓鱼一样弓成一座桥,将纸张平铺在地上滑过来,纸成一条河流,河流竖着截切了地板,一直涌到小南身边,小南最善使纸,一挥手,纸河犹如赋予生命,转弯,自动流淌进了屏风之后,供屏风后的人观阅。河流淌到了红芭的脚下,命运也逐渐青睐于她,红芭侧耳倾听,贵卿侍从并未发一言,她就放心看起了上面的字。
上面并无假名,而是汉字,是劲道苍虬、浓墨重笔、气概翳人的草书,开头是序言,告诉读者书写人本人对于历史的观点,他或者她——一般是他,认为历史苍茫,记史之任重大,于是便精文鉴字,练笔冠心,只求字字珠玑,撇捺即实,不隐恶,不虚美,呈阳真貌,献于天宫八百万神。
接下来是正文,先几行写了平安朝的源、橘、平与藤原四大姓氏政举,后写源氏带领武士阶级崛起,自立将军政府,架空朝廷,但仍保留了朝廷,也算是君主立宪的原始起源,再写几十年前,推翻武士统治,开创忍者世代的几位忍者之神的逸闻传说,并详情对比撰写道:曾经的朝廷已经是无实权的象征——被将军政府取代;如今的将军政府——里面的那些大名,其治监权利,也被忍者的影制度所取代;“影”顾名思义便是影子,意味着忍者将如影随形,藏行匿迹,把大名当作靶子或象征吉物,取代他们——忍者会统治世界;将军政府统治世间时,从将军本人到最下阶的浪人,都自称武士,以武士身份为荣;在“影”统治世间时,从“影”本人到最消残的下忍,都自称忍者,以忍者身份为荣;将军政府统治世间时,朝廷文官自称贵族;“影”统治世间时,大名——原将军政府的高级官员,也只能自称“武士”,以彰显身份不同,理学有别。
这段话对于红芭来说,读得磕磕绊绊,有时也不解其意,只能说个大概的道理,她从未忘记自己上辈子的内涵,一直持有独到的文化素养,在这个世间,也是风流倜傥、银龙鬓角般的实习学士了,所以她翻译上述对话时,一直和自己脑内的国文书籍对照着,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回忆起了国文书上蝌蚪大的黑字,它们大大小小地钻入她的脑海中,使人感叹、神奇。
红芭尽量用流畅的声音读出她得到的词句,不懂的地方就装聋作哑,跳过不读,隔着屏风她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有时心里也很紧张,掌心有些不稠的汗水,到也不至于浸透纸张,实际上,背靠屏风的小南的表情才是有些模糊、呆板的,很复杂的词语她听不懂,不过红芭会解释清楚,即便有错误,贵卿侍从心里耻笑,他们也不会说出来,只是背后会传出难听的言论,用暧昧隐晦的词语逼小南等人后退罢了。
红芭读了一会,换气,咽一下口水,侍从们的赞美之词已经溢口而出,天花乱坠,满得要成气球飞掉天上去,红芭半肚子的学识,被他们吹成了满肚子的造业,她没什么特点的声音,被夸得如雅音一般咀咀动听,他们甚至说:即便是微小卑贱如我,也有资格听您的声音,实在是不胜荣幸。
红芭被夸得有些尴尬,咳嗽了两声,说不用了,侍从反而不说话了,她就知道这是一种欲抑先扬的嘲讽。
贵卿道:“不知可否一观屏风后之人的长相?”
小南道:“可。”
红芭赶紧不正坐了,膝行出屏风后面,众人只见一年轻女性:
她在和带土闲话,带土怄气不送她之后,她就在隔间里补好了妆,还是红色的眼影晕开,再点涂嘴巴,她难得梳发髻,在她洗澡的水汽未散的隔间中,无烟炭的香味还缭绕着,阳光漏进房里,照亮了她的身体,她一个人安静地梳头、笼发,面对着一面非常犀利的镜子,镜中的女孩终于梳好了岛田髻,刘海都撩后了,露出她的额头,她显得更加清淡,没有存在感。
贵卿称赞红芭的美貌,小南一并称赞她的才华,众侍从附和,红芭原本紧张的心反而更加紧张,也客气礼貌地感谢他们——实际上红芭一直低着头,抬都没抬;
回屏风后之前,她低垂的眼睛抬起来,很隐晦地看了他们一眼,只看见他们的鞋子,他们的鞋子都有珍珠骊石镶嵌,每一个角度都闪着秀气的光彩,冷酷而仙气,它们映入她的眼帘中,沉重地要她的眼睛充血了,这些光彩成为了她眼睛里的光斑,钻石怎么闪烁,她眼里某种强烈的光就怎么闪烁,通过眼睛透出来。
回屏风后,她呆滞地想着:真是三千珠履。她残疾的身体里的那颗心,强烈地跳动起来,她原本冷却的体温突然急速升温,她突然觉得这个地方犹如蒸笼,烧得她不顾一切能够去追求某种东西,并铲除路上的所有障碍。
——这些珠履以后也会是她的。
这句话过烫,以至于她空白了一阵,心里烦躁不堪,甚至连坐都不会坐了,屁股在脚跟上碾磨着,浑身已经自觉到了春天,有了春性。
她仿佛是第一次见男人的初子,心里有火在燃烧,而且不敢置信,女性总是谦卑的;她对刀剑、甲胄不感兴趣,对财宝则按耐不住地迫切。
原本跟她无关的,她也就当看个古董,但是现在不同了,她要今非昔比了,这些古董和家名以后也会成为她的所有,她就蠢蠢欲动,她也经不起考验;她内心的阴暗之处,也急速地扩大了,要淹没她,她变得有些狂热,起鸡皮疙瘩,低垂着头,她背后的影子也呈显出畸形的图案。
——这些都会是我的。
——我的。
——属于我的……
她陷入了炙烤中,不能平静。
小南并无炙烤,她之所以见客都穿着常服,是因为她对宝物也并不感兴趣,小南不是特别爱财,她内心也常常觉得这些财宝自有它们该去的地方,反正不是她这里。
小南问道:“你到底要同我确认什么?”
贵卿道:“众所周知,现在是忍者的世界了,我既非出身朝廷的文官,也不是以前的武士,我也经常自称忍者,而不是像大名一般,到现在都固守着武士的身份不肯变通,现在想想,他们也十分可怜啊;我们都是当年开创忍者世界的初代忍者大人们的后代,或者弟子,又何必真的相争呢?我只是来说明一下,我还是十分高兴自己也是一名忍者,并且始终告诉别人,自己是忍者的,并不是武士,也不是文官,我们应该有余地能够彼此认同才对?我非常希望您能够听我一句,武士们——大名那边的贵族们才是忍者们的敌人,我们何必真的把同为忍者的人赶尽杀绝呢?只会让敌人得利而已。”
小南道:“自从我记事起,就是忍者的世界了,但听说也只有短短几十年而已,实际上忍者的历史并不悠久,如此到也确实,这么动乱的时代,也很容易消失啊。”
贵卿道:“正是。”
小南道:“我毫无疑问是一名普通的忍者。既然您拨冗,千里迢迢过来,只为了认同我们,也称自己也是感同身受的忍者,那我们还是能够彼此认可的。”
贵卿道:“正是。也就是说,我们之后不会再大动干戈了吧?”
小南回答:“当然。”
贵卿道:“从今往后,你们才是真正的贵卿,雨国的统治者,我会交出自己的田产和财富,全部赠予你们。”
小南道:“好。”
两人丝毫不提半藏被灭的全族,而是欣悦、温柔地对视,对对方微笑起来,小南也情不自禁地微笑,她的笑容里蕴含着蓬勃的情感,她变得和原本的自己不同了,简直像是两个人,主动而热情,时而指点,时而大笑,她琥珀色的眼睛中映照着华伦的刀剑的光,淋淋沥沥。
贵卿对佩恩一番吹捧,遗憾自己不能见到他的真颜,直言都后悔出生了,逗得几人发笑。
红芭也在这时笑出声,她重新坐了两下,才找回正坐的感觉,臀垫在脚踝上,她的胳膊上还有些激情的颗粒痕迹,鸡皮疙瘩还没消干净。
她偷听几人谈话,听到最后,贵卿与随从便一道起身离开了,很多人的脚步声都踩弦似的才出丁零当啷的声响,小南仍坐在原位,并未送人,分了一只蝴蝶出去相送,等他们到了院外,坐上厢车离开,蝴蝶才飞回天守阁正内室,小南的眼睛微微睁开,眼皮上紫色的眼影像一片乌青。
红芭忍不住从屏风后走出来,她颤声说:“也就是说……谈成了?”
小南道:“是的。他们已经认可了佩恩的统治。”
红芭被诺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她的脑袋里回荡着意味不明的呓语——都会是我的——她直接呆住了,痴痴地说不出话,小南疑惑地在她面前挥了挥手,红芭的眼睛都没有焦距,成了鱼目,不知为何留下了两行眼泪,红芭就突然啜泣起来,接着她忍不住发出了笑声,笑声一开始还很惜福,后来就尖利起来,变得很狂妄,她大笑着——她很少这样,自从她来到古代日本,就没有这样舒心地笑过,笑得她红艳艳的牙根都看得见,小南被她笑得也苦笑起来,红芭的情绪激烈犹如海浪,把她的身体都笑得不好了,感觉上半身强烈地疼,四肢也疼,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她的喜悦,她略略有些缺氧了,头晕,就扶着自己的头,摇摇晃晃地准备自己走了。
小南说等等,跟在她身后去走表参道。
红芭路上哭一会笑一会,最后还是笑着走的,她要回自己的房间,找带土吃饭——她现在无比思念她,她还记得带土刚开始身残时有多崩溃,多没有安全感,他还宇智波血迹病缠身,他一直一个人苦熬着这一切,这世界始终不公平,对他们两个人尤为不公!
现在红芭可以大声地告诉他了,他们真的变了,环境真的变了,他们真的熬出头了,尤其是她自己——想到这里,她又潸然泪下,擤鼻不停,全身的水都要从她的眼睛里流出,冲刷她的过往,她都想不起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只记得茫茫的苦难,永无天日的闭塞的感觉。
她心里只有带土了,止水离她太远,她想不起来,鼬和佐助她都不认识,解决不了她的问题,她心里翻涌的喜悦,她狂躁地想和带土分享,她和带土是互相认同的伙伴,是亲友,是一种互相影响的共生关系,在带土身边,她今天一定能够安睡,而不是在恐惧失去中精神摧残……
小南似乎在她身边说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直接奔跑起来,一路跑到了他们睡觉的廊院里,带土还是戴上了面具,在廊院里一同发呆,他侧头看向了红芭扑过来的方向,红芭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红芭语无伦次地说:“你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带土哥!哥!你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带土也被她带的紧张了,说:“怎么了?怎么了?”抱着她,想松开她,按住她的肩膀晃一晃,但她死死抱着不松手。此刻,红芭就算是今天晚上变成一只动物,只要不收回她的财宝,她都心甘情愿,她哭笑不得道:“谈成了!我要成为新贵了,是真正的新贵!他们都承认的!你说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