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中缓缓地扭头复又投注目光在林慕南脸上，眉毛和上睑轻提起，眼白暴露了一大片：“你可真是……对你爸爸，不藏心事。”

不等林慕南回应，林靖乾倒是先开了口：“一个还没有二十岁的孩子，我要是单单依靠他偶然撞见些事情后前来相告，那也算是半聋半瞎了。”

林怀中眼球动了动：“所以，林氏高科组织的安全测算报告，是不是每天都会递到你案头？那……仅仅就是安全测算吗？”

“仅仅就是安全测算。有特殊情况才把报告递到我这。”

既有求于人，林怀中自然盛气不再，幽幽地叹一口气，选择了极致真实、诚恳的姿态：“靖乾，你最知道，咱们数千年的宗门积累，几乎一股脑地倾斜向了嫡脉，但凡我少努力一点，早跌落不知道几级阶梯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谋发展的担子，支脉挑起来并不比嫡脉轻松。”

“在我一众堂兄弟里，你的发展谋略和执行能力都极突出，我很钦佩。”林靖乾先给予肯定，再指出内情，“不过归根究底，个人能力再强，咱们依然都是向林氏宗门借了势的，这一点不必争辩吧？”

“是。我心里明白。我也得了你很多照拂。”

“既然享受了宗门泽荫，那么遵守门规就是不能逃避的义务。”林靖乾未置谦词去模糊焦点，直言不讳地点出了问题，“首先一条：不要同那些台上显贵直接接洽；名录里列明的高敏感和大规模工程，交由日常捆绑不深的职业经理人代理。今天谈论至此，咱兄弟俩就私下里展开说说，曾经如果触犯过这条门规，我是主张既往不咎的，否则就成了不教而诛了。”

明显地，林靖乾的假设只说了关于过去的一半，另一半关于未来，应该是：将来如果再触犯这条门规，他会主张严厉制裁。

彼此心领神会，也就没有必要说得那么冗余而直白。

林怀中想了想，依旧选择保持坦诚：“我交个底儿吧，受频繁的并购操作所累，也可能是企业有点老了，不必说对外多少难处，仅仅我控制的企业内部就早已经是山头林立、派系斗争不断的状态了，这么说来你就知道，唯有我亲自带队，才能穿透部门墙，将一些关键项目推进下去。”

“那就只能由你亲自接洽台上显贵吗？”

“我承认存有私心，我要让所有资源在我本人身上汇聚，才无惧任何人的出走甚或背叛。打个荒唐的比方，不怕让你笑话，假如你有心让我的职业经理人集体倒戈，我是全然没有一较之力的——资源多寡对比太过悬殊的时候，从其他方面扭转劣势谈何容易。当然，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说法。更可能出现的情况是，职业经理人出于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考量而去转投别家，或者自行创业，这种事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经历过，那时候我就发誓无论如何不能让剑柄掌握在别人手中，即使对方看起来乖得像只绵羊！”

“喝茶吧，”林靖乾抬了抬茶碗示意，茶水被林慕南斟至七分满放置于每个人跟前，林靖乾尝过了，待林怀中一番话说完，也让起他来，“茶是好茶，你慢慢品着，换我多说两句。”

林怀中于是就静等着林靖乾表态。

“堂哥，你自幼就智力超群，但是再聪明的头脑也有它的局限性，你一个人又做决策又抓执行，在失去纠偏纠错机制的情况下，但凡有一处思虑不周，极有可能养痈成患，生生耗到药石罔治，也不是没有可能。固然，我们不能把人看得太神性，从而全不设防；可也无需把它看得太兽性，因而时时疑虑警惕，失去与人合作的能力。一个达到一定规模的事业，必然是要有合作伙伴的，关于你提到的二十多岁时遭遇的背叛，确实让人遗憾，但它的后遗症，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你有能力也有义务去正视、去疗愈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地，总不是办法！”

停顿了一会儿，林靖乾继续又说：“我能理解，因为旁系的身份，你们对门规怀着偏见，觉得它是为嫡脉服务的，但实际上，门规并不是限制你们的，恰恰相反，它的初衷本就是保护你们。”

“这话是怎么说的？”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凡做功必会熵增。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做事的人察察为明，也不能要求他行为没有瑕疵。但人站在特别的位置，再不声张，也有陷入丑闻的风险。真出现那样的情况，近支门人必须可以全身而退。再说职业经理人，他们工作的目的是收取酬劳，而不是宗门基业，正常情况得正常的酬劳，异常情况得异常的酬劳，和东家各安其分、各得其所，这是规则设计者最愿意看到的。反过来，真若陷入不可控的危机里，成为宗门弃子，这对于每个近支门人都是得不偿失的事，所以我说门规是保护大家的。咱们家大业大，隔离风险这件事，我希望每个人都放在心上。南南，这句话，我也说给你听。”

随着林靖乾，林怀中也将目光转移到了林慕南脸上。

先前趁着服务员送新炉新茶与坚果仁进来的功夫，林慕南另外又朝他们要了百合银耳汤，对方应声下去准备了，林慕南就又自行动手给与座几位亲友都斟了茶，再落座时朝张明昆趋近了几分，两人就压低着声音，相互关心在火场有没有受外伤，是不是吸入了毒气，嗓子会不会干痒，后来又谈论起抢救出来的硬盘能不能正常读取，有多少需要使用技术手段进行恢复，该不该增派一些人手来帮忙。

后来百合银耳汤被送进来了，林慕南只示意服务员给自己和张明昆、刘一清三个各分一份，眼神往林靖乾和林怀中方向斜了斜，对己方这一撮玩笑道：“他们太能说，腾不出来嘴，咱们自己开小灶吧。这个汤，好像有滋阴润肺、定心安神这类功效，如果无效，就当安慰剂用好了。”

刘一清接着林慕南的话说：“老有人这么说，必是有效的。”

林慕南点头：“那敢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