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涵素继任掌门,师尊都从未收过弟子。这些掌门也前赴后继地想尽办法让师尊收授弟子。但天不遂人愿。我们所修习的剑法,是确确实实的天墉城剑法。那是师尊当年按照天墉城提供的剑谱和心法修缮的,并未改变天墉城剑法的原意,只是按照一个剑术大家的眼光,去雅正。在我们略有小成之后,师尊予了我们另一部分剑法——空明幻虚剑。那并不纯然是天墉城的剑法。这是师尊在天墉城剑意的基础之上,拔擢了不少层次后,为天墉城送上的一份礼物,应该是感念这些年来天墉城为他所做的一切。这也成了天墉城最高级别的剑法。虽然师尊已然做到如此地步,但这些天墉城一代又一代的掌门的贪心却不止于此。所有掌门皆知师尊并非天墉城之人,其师承另有缘由。这等高妙的剑术,是他们渴望的东西。他们希望这些东西能够留在天墉城,而留在天墉城的方式便是有师尊的传人。但若师尊真的把琼华所学拿给天墉城,则不仅仅是对琼华派的背叛,也是对天墉城历史的不尊重。师尊品行高洁,怎么可能做出如此道德沦丧之事?空明幻虚剑算是他的让步了。也是因此,师尊从未教过我们天墉城以外的功夫。所以,我们也确确实实可以用天墉城弟子的名义自居。至于那个剑礼,应当是师尊内心深处的一种遗憾吧~毕竟,按照正常的情形,他会成为琼华派的执剑长老,也会拥有亲传弟子。他对我们...不仅仅有师徒之情,还有父子之情。很多事,其实是因历史的久远,而让人模糊它的原本。还记得师尊的执剑长老道服吗?还记得我的那身执剑长老道服吗?师尊的,是紫灰色。这是自第六任掌门就定下的规制。此事,我一直都未尝问过红玉姐他们,为何如此。但我想,这应该是第六任掌门的一种妥协和让步。若是让师尊穿上和天墉城门人一模一样的深紫色,这多多少少有些在践踏师尊的曾经。若是让师尊继续穿琼华派的尊色——蓝白道服,这又与他入主的天墉城格格不入。遂很可能就是有鉴于此,才选了同色系的紫色,但却改变其的明度,来体现师尊于天墉城的意义和不同一般的地位。我的那身衣服,则是纯然的深紫色。这是因我确实是天墉城弟子,学的是天墉城的功夫,认的是天墉城的执剑长老做师父,传承的是天墉城的执剑长老的席位。虽然事实是这样,但陵端心中不平,自然看任何事都有‘总有刁民想害朕’的预设。”
略略一顿,又道:“当时,我并未骗你,而是说的事实。在南熏真人的继任仪式之后,回程途中,不知是谁提前给掌教真人传了信,他先我们回了天墉城。我带着去观礼的人,后一步回去。一回去,就听得肇临遇害这么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但我不相信是你所为,就找了陵阳,问起了具体的情形。我一直以来都不放心你自己单独一人。藏剑阁中有很多厉害的剑,需要有红玉姐在才镇得住,遂她一般很少离开藏剑阁。她不在,我也不在,我实在担心你。所以在离开之前是特地叮嘱了陵阳,要找人看着你,万万不能再出姑获鸟那样的岔子。所以,你的一切行动,乃至当时发生的一切,都在我释放的眼线的眼里。我寻陵阳,就是为了这个。那日,我叫你仔细回忆事情发生的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其实与我说服掌教真人你并非杀人凶手的思路一样。这其中有着太多的漏洞,完全无法以常理去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掌教真人怎么可能对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事情不感到奇怪?不感到这是有人在设局?不感到这是明晃晃的冤枉?然而,天墉城中被陵端妖言惑众的人不在少数。掌教真人不能明明白白地说你无辜。但他更不能说你是杀人凶手。当时,我让人呈上了藏经阁窗台上的另外一组脚印,证明了当时第四人的存在。又梳理了整个时间线,为所有人指明其中疑点。还将肇临的验尸记录拿出,让众人观看。这些证据一出,虽然的确一定程度证明了你的无辜,与此同时还有众口铄金。所以,掌教真人的态度才显得暧昧。目的不过是给我们去找到真正凶手的机会。然而,哪里知道,我们这里却出了翻云寨的变故?此番,我恐怕还得回天墉城一趟。将翻云寨的情况秉明,加派人手继续缉凶。陵端也需带回天墉城,寻人看管起来。否则,真正的凶手没抓到,就被这幺蛾子频出的家伙儿给把水搅浑了,如此还怎么还肇临一个公道?还你一个清白?”
随着这一字一句的诉说,陵越也暗暗地观察着百里屠苏的变化。
此刻不由心道,这噬月玄帝的内丹果然厉害,明羲子给的药,也果然是克星。
百里屠苏轻轻拉了拉陵越的袖子,耳廓滑过一丝红:“...师兄,我...”
陵越抬手按了按百里屠苏的肩头,语气释然:“面对陵端的话,你有疑问,这很正常。你愿意跟我说明白,我很高兴。我们之间本应这样,没有隔阂,没有谎言,只有合若符契。”
百里屠苏的脸微微红了。
陵越收回手来,幽幽道:“此番对你的损伤应该不小,前辈予了我九天的药,我会在这九天盯着你服用。你好生修复。其余的事情,我来处理。”
百里屠苏终于抬起头来:“师兄,我没事的。”
陵越斜睨了百里屠苏一眼,灵压陡然溢出。
霄河瞧这情形,一溜烟儿回了剑架上去呆着。
百里屠苏有点不明所以,还巴巴地解释着:“师兄,我真的没事~噬月玄帝给我的内丹,还修复了我的内伤~我真的没事~”
陵越面色一下阴沉下来:“的确没事~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全然放弃防御~你果真没~事~”
百里屠苏一愣。
陵越怎么会知道这个...
这...
百里屠苏小心翼翼地觑着陵越铁青的脸,又拉了拉陵越的袖子,试图萌混过关。
然而,陵越要给百里屠苏这个机会,才有得鬼了~
陵越轻微眯了眯眼:“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某人可是威风得很~不仅仅在言语上以下犯上,还敢殴打长老,胆子大得很啊~”
百里屠苏一听这话,又感到再度提升的灵压,一下委顿。
此刻,陵越的心情勉强好点儿。
收了灵压,略带无奈地点了点猫脑袋:“你自己说说,哪有师弟庇护师兄之理?这事儿可是要一并回禀的~我这面子可是要在全天墉城给丢个干净了~师尊要是知道,我可更没法在他面前做人了~”
狠狠地戳了戳猫儿的眉心:“再有下次,我一定让你见见世~面~”
百里屠苏一凛,浑身一颤。
心知,陵越这话,肯定是说到做到的。
而他也确实像陵越骂的,挺混账的。
如此,也只能...
百里屠苏两颊绯红,一把扑向陵越,封住那薄唇,生怕一语成谶。
天边的月抓过身旁的云,觑着人影幢幢,显得欲盖弥彰。
***
舟昇来到藏书楼门口,理了理衣衫,又偏头看向天边的月,片刻后,低下头,走进了藏书楼。
来到顶层,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自觉从内间落锁。
走至蒲团前坐下,理了理衣襟。
点燃烛台。
取过纸笔,寥寥几笔。
走到窗台边,环手抱臂,偏头靠着打开的窗户。
约莫一盏茶后,一只通身灰色却脖子上有一圈儿绿毛的鸽子落在了窗台上。
舟昇轻轻抚了抚鸽子的脑袋。
那鸽子也回应般的蹭了蹭。
舟昇取下鸽子脚上的信筒,将手中的字条塞了进去。
又替鸽子捆好信筒,放鸽子离去。
眼见那灰团子越变越小,直到什么都看不见,回身走到蒲团边盘腿坐下。
看着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暖光的信纸,嘴角有着释然的微笑。
***
与此同时,独自在屋的陵皎传了一封信走。
悠闲地泡了盏茶。
静静地品着,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然而,到了他预计的时间,却依旧没有获得回答。
这不由让陵皎轻微皱了皱眉。
本欲再传一封信,但想得对方日理万机,未必能够第一时间回复,倒也微微安下心来。
只是茶杯见了底,他也没了那喝茶的心思。
索性起身去把杯子洗了,正好也等着对方回信。
刚刚起身,还未站直身子,却瞧见了脏衣筐中明显泛着不一样光泽的一角布料。
陵皎搁下杯子,走去脏衣筐旁,把那格格不入的一角布料给拎了出来,放在灯下细看。
这是之前陵越吐血之后,擦过嘴角的手帕。
当时,直接让陵皎给收着了。
陵皎当然也打算的是给陵越洗了,再送过去。
但回了屋,梳洗之后,太累,便还是遵从身体的意愿,先行休息了。
待得醒来,心头记挂着陵端手中那形状奇异的四把剑,又一次的,把这个茬儿给忘了。
这时,细细看来...
右手拇指摩挲着手帕右下角的绣花...
忽而,陵皎的眼睛一下瞪大。
这...
若是如此,那陵阳...
‘紫萝黛’...
若是如此,倒是难怪了...
陵皎将陵越的手帕端端正正地叠好,放在了桌上,仍旧计划着把手帕洗了,再还给陵越。
正欲去洗茶杯,对方的回信正巧来了。
陵皎当然选择先看回信。
然而,越看越觉得心惊,面容上都笼罩上了一层暗色。
片刻后,和缓了脸色,出了门去。
向铁柱观的门人讨要了玉竹、麦冬等药材,去了厨房,熬煮上了一锅解肺热的汤药,又准备了一些清淡的吃食,去了风晴雪那处。
轻轻敲门:“师妹,你在吗?”
风晴雪并没有受什么伤,主要是神志的激荡和灵力的耗费。
回屋休息一段时间,也能和缓大半。
只是在休息之后,这肺腑间的灼热却死死咬着她不放。
她尝试过一些办法,但始终还是不行。
只得是先把那火玉给取下,寻了个妥帖的位置给放下。
虽说这有些临时起意的意思,但确实也稍稍缓解了一下她肺腑间的灼热。
她当然是受用的。
百无聊赖,她也知她目前的处境,只得是坐在窗边,晃着脚,自得其乐。
这会儿,听见声音,还有微微的怔愣。
尤其这个师妹的称呼。
她想,应该是陵越找她有事,便让他的师弟来通传吧。
想也没想的,便道:“直接进来便是。”
门外的陵皎也没见外,当真直接推门进来。
进来之后,又把门关上。
提着食盒来到风晴雪所坐的窗边桌前,把食盒放在桌上。
打开食盒,将食盒一层一层地打开。
把汤药和清淡的食物好生摆放在桌上。
在风晴雪对面坐下,淡淡笑道:“师妹请用。”
风晴雪在这个时候,绝对是愣了。
她完全想象不到,她还能得到陵越师弟的善意。
这...
陵皎也是从狐狸窝子里出来的,对于风晴雪的发愣,当然也明白缘由。
虚虚握拳掩唇,轻咳一声。
待得风晴雪目光回转之后,才带着和善道:“风姑娘可是肺腑间灼热难耐?”
风晴雪看向窗外,良久才回:“...是。”
陵皎跟着看向窗外:“那便请风姑娘不要拒绝我的好意。此番,我特意为风姑娘准备了缓解的汤药,还请笑纳。”
风晴雪眼睫一垂:“你这话真是霸道~”
陵皎笑笑:“无论霸道与否,喝下是你唯一的选择。更何况,我认为,你也只有喝下,我们才能好好谈谈。”
风晴雪看向陵皎:“你什么意思?”
陵皎微一耸肩,并未回答风晴雪的问题,只是将目光投向药碗。
此刻,这药碗的边缘还有一圈淡金色的光。
这是陵皎还在用着自身的灵力为风晴雪温着药。
与噬月玄帝对战,这也委实是一场恶战。
对陵皎的消耗也不少。
与此同时,对他的历练也不少。
目前,做这等温药之事虽然还绰绰有余,但始终是个耗费力气的事。
风晴雪的目光也落到了汤药之上。
这汤药味道清淡,并不能闻出什么药味来。
再一看桌上清淡的饭菜,又看一眼带着善意的陵皎。
最终,风晴雪还是拿起药碗,一口干了。
汤药下肚,立刻一股清凉就直冲天灵盖。
沁凉和润泽又自天灵盖回流。
几乎只是几息之间,肺腑间的灼热就被灭去很多。
风晴雪闭上眼,暗自引导着药力的运转。
待得再睁眼时,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舒服了很多。
抬眼看向陵皎:“多谢。”
陵皎温和地笑笑:“风姑娘不必客气。此事,算是我的一份赔礼。”
风晴雪目露不解。
陵皎敛了笑,正色道:“风姑娘,不用猜测也知,在我们与大师兄会合之前,你和大师兄他们应该在一处。无论你们是因为什么聚合在一起,又因为什么事情分开,你前来铁柱观都不应该再用天墉城的名头。这是逾制。此乃其一。我等看出你佩戴火玉是为寒症,但你曾与师姐同住一屋,定然清楚这剑穗对我们而言是何等意义,也更加清楚这对仙君来说,是何等意义。贸然行事,这是你招致祸患的唯一原因。我天墉城乃天下修仙第一大宗,其余仙门与我等同气连枝。见得你如此亵渎仙君,未将你用作祭天,都算是极大的让步和尊重了。此乃其二。你体质特殊,最易招揽人界的灾祸,便更加应该明白隐匿的重要性。但你却大张旗鼓,实为放肆。又引狼入室,造成目前更大的祸患,实乃过分。此乃其三。”
定定地看着风晴雪:“风姑娘,我知你有你的苦衷,但你现在所遭遇的一切,是否也应该反思反思自身的问题?”
风晴雪垂下了头去,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陵皎自顾自地倒了杯水来润了润口后,又坐下,把玩着茶杯:“风姑娘,你是为焚寂而来的吧?”
风晴雪心间一凛,却并未做声。
陵皎漫不经心地看着杯中的水:“风姑娘,你是不是以为你在天墉城所做的一切,都天衣无缝?”
风晴雪眼睫一颤,但仍旧没做声。
陵皎不在意地笑笑:“若仅仅只有掌教真人,你那点子伪装,倒也不会震耳欲聋。但你进去的天墉城,还有个真正的主事人。他统管一切,又怎会不知这天墉城里混进了不明底细的细~作~?”
风晴雪抿了抿唇,没有言语。
但却被细作一词,刺得眉心拧住。
陵皎举杯对月:“而且,你还得知道,你有一个救命的恩人~”
风晴雪的手心浸出了汗来,却不敢言语。
陵皎将手中的杯子放在了桌上,留下一声微微的脆响:“你应该感谢师姐的善良。别忘了,师姐是掌教真人唯一的女儿。那天墉城就是她赖以生存的家。也许最开始是有找玩伴的心思,也许最开始是有故意跟陵端作对的心思,但当你真的走进她的屋子之时,她都当你是她的姐妹。我们天墉城这么大一块地,何愁找不到单独给女弟子的一间房?为何非得让你进她的闺阁?她起初当真当你是她的姐妹。当然,也因为她的房间有个特殊的地方——日照时间短,阴气常驻。而她本身五行属金,能够压制这等不佳的风水。如此,才在最初遮掩了你的不同寻常。然而,同床共枕数日,她再是凭着掌教真人的宠爱不思进取,又怎会发现不了你的不妥?她一直都在给你机会,让你对她和盘托出真相。然而,你却一次又一次践踏她的信任。但她始终没有向掌教真人和真正的管事人暴露你的身份。因为她的善良,觉得你是有苦衷的,甚至是受到胁迫的。”
微勾的嘴角有一丝讥讽:“那你又做了什么来对待她的善良呢?天墉城后山的水汽和草木香气...鞋底不同于天墉城内部的泥沙...奇怪的气息...时而如人般的温暖时而如死尸般的冰凉...”
眼中飘飞着鹅毛大雪:“风姑娘,好自为之。”
利落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