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越第一次发觉,百里屠苏很是凌厉。
甚至与霄河剑的锋利都不相上下。
也是极难得的,陵越偏了偏目光:“他也并未猜测出原委,只是觉得三番五次的盗剑颇为古怪。”
百里屠苏的眼睫一下垂低:“...看来,肇临的死颇有曲折。”
抬眼看向陵越:“师兄,我们不能让肇临死不瞑目。”
陵越回视百里屠苏那澄澈的眼睛,只见了一双清晰而坚定的眸子,另外一只空出的手,攀上了百里屠苏的寸关尺,心间猛然一滞。
这...
话都好像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你是...”
百里屠苏反手握住为他诊脉的陵越的手,也极为认真:“师兄,肇临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我是他师兄,对他责无旁贷。焚寂流落江湖,目标更为明显,是也不是?”
陵越差点呼吸一滞。
百里屠苏却在这时微微有了赧颜,也不敢看向陵越,那眼睫就跟蝶翼似的,颤个不停:“师兄,你养伤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这次...我是第一次发现,你也很脆弱,不是那坚不可摧的大山。我...我发觉,我好像再也做不了你身后那个被你庇护的小师弟了。”
抬眼看向陵越的眼睛:“我想做与你肩并肩的爱人,背对背的缺漏。”
陵越的心此刻像那草原上疯狂追逐草原尽头的野马,狂飙不止,乘奔御风。
陵越紧了紧与百里屠苏交握的手,应得郑重:“好~”
百里屠苏笑了。
陵越也跟着笑了,泛着旁人难懂的甜蜜。
就这样,十指紧扣的两人出了门。
***
欧阳少恭在药房站了许久,估算着时间应当差不多了,才移步茶室。
来到茶室,只见风晴雪坐在临窗的位置,托腮看着远处,静静的。
并没有多言的意思,来到博古架前,选配茶叶。
又来到茶桌前坐下,悠然地烹茶。
直到房间有着隐约的茶香浮动,风晴雪才好像是回过了神。
回过头来,见得的便是怡然而优雅烹茶的欧阳少恭。
慢条斯理的动作。
起起落落的衣袖。
飘渺流淌的雾气。
竟隐隐有些令她恍惚——这...怕是仙人吧?
虽然她所见过的仙人,仅仅是紫胤。
但那种由内而外透出的从容的气度,与内心流淌而出的静然,却极其的相似。
这...
风晴雪浅浅抿了一下唇,带着一抹笑,来到欧阳少恭对面坐下:“少恭这是在煮什么茶?”
欧阳少恭手上不停:“清暑气却不伤正气的药茶。近来,你们连同我自己都在服药,确实不宜饮茶。今日暑气稍重,理当稍加清理,否则便要增加火气了。”
风晴雪看了一眼欧阳少恭选用的药材,又将目光投向茶壶之上飘渺的雾气:“...少恭,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们的关系?”
欧阳少恭停下动作,将双手搁在膝头:“从来不知,而且我也从未知道,阿越竟...”
脸色一僵:“竟如此放浪形骸。我...原以为他颇具君子之风,但...他今日所言,也委实出乎我的意料。”
风晴雪抬眼看了欧阳少恭一眼,又想起在方如沁的婚礼上,欧阳少恭对礼数的执念,微微垂了眼。
寂然片刻,风晴雪又有些犹豫道:“...陵越大哥他...今日要找寻我们商议的是...翻云寨的事,对吗?”
欧阳少恭声调略略散漫:“应该是吧~”
风晴雪眼睫垂得更低。
一时两人无话。
很快,百里屠苏和陵越就来到茶室不远处。
见得茶室近了,陵越松了手。
百里屠苏一怔,想起这并不是在属于他们的玄古居,也收了那点小心思,与陵越并肩而行。
来到茶室,欧阳少恭赶忙招呼人坐下,又给众人分茶。
浅浅饮上一口,确实是舒爽,却又不伤正气。
几人眉间都泛着惬意。
茶过三巡,陵越看了众人一眼,正色道:“翻云寨虽然已经被摧毁,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此前,在翻云寨得到的东西,全在此处。”
说着,拿出乾坤袋,将锁妖壶拿出,又将当日取得的几样东西以真气顶托,置于众人面前。
看了百里屠苏一眼,又将目光回转:“我与屠苏久居天墉城这等化外之境,又一心扑在仙术剑法之上。”
略略有些无力:“你们也知,我所处的那个位置,更是将我禁锢在那么方寸之地。屠苏的情况,只是与我这样画地为牢的模样殊途同归罢了。”
又正了辞色:“虽然凡人妄图跳脱生死轮回的法则并没有错,但若以此害人性命,那便是大大的不妥。天墉城以守护天下苍生为使命,绝不会任由这样的事继续下去。然我与屠苏二人,能力有限,此番还请少恭和晴雪鼎力支持。”
欧阳少恭赶忙摆摆手:“阿越,你这就言重了。大家都是朋友,帮个忙不就是很正常的事吗?哪里需要这般郑重?”
自陵越将那日得到的东西置于所有人面前之后,风晴雪的目光就十分散漫地放在那个碎片上。
与此同时,目光还在阴阳紫阙和带着魔气的矩木枝上犹疑。
但风晴雪也没有忘记耳听六路。
在欧阳少恭话音刚落之后,接着道:“陵越大哥也太客气了些。”
陵越当然把所有人的状态尽收眼底,却并不做任何表态。
只是讪讪道:“如此说来,还是我多事了。”
而后,看向欧阳少恭:“听屠苏说,少恭对人祭一事颇为了解?”
欧阳少恭微微摇头:“未曾。只因少年游学之时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事情,便有几分了解。这人祭说到底只是一种愚昧罢了,倒也不是高不可攀之事。只是...就如同人修炼成仙,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冥冥之中总在发生着莫名的影响。”
陵越与百里屠苏对视一眼后,微微锁眉:“那以少恭的眼光,可否替我们看看这些东西是否有什么奥妙之处?”
稍稍缓缓语气:“少恭无需担心,直接取过便是。我在这些东西上,都裹上了一层真气,不会影响到你看,也不会对你造成伤害。”
欧阳少恭浅浅笑笑:“阿越有心了。”
又将目光投向那些东西,一一认认真真地看了看。
垂眸,拿过茶杯,轻轻摩挲着杯沿。
这个时候,风晴雪似乎终于得到了光明正大的机会,也看向那些东西。
目光之中,微有异样。
时间在欧阳少恭的沉默中渐渐流逝。
师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隐约都有了点紧张。
风晴雪收回目光,双手握着茶杯,目光也落在浅金棕色的茶汤上。
欧阳少恭略略带了点懊恼,抬起头来:“阿越,抱歉,我对这几样东西的了解,或许还没有你多。”
语气隐隐低落:“确实帮不上忙。”
忽而,眼睛一亮:“不过,我认识一位朋友,她虽身处风尘,但却颇具慧眼。我想,这几样东西若是交给她看看,应当能够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线索。”
陵越略略敛眉:“风尘...”
欧阳少恭一怔,继而又解释道:“她叫瑾娘,是江都万花楼的楼主重金求着留下的一位奇女子。她非常擅长算命,是有名的神算子。且她还通天眼之术,能通过天眼看得此人命数,极是厉害。万花楼原本确实是勾栏瓦肆,但因为她却多了很多一掷千金只为一开天眼的客人,万花楼炙手可热。她是万花楼楼主的贵人,怎会做那般买卖?去那里找她的,都是为了命数而去的。她精通筹算之术,以我们所见,这玉片应是残片。若能经她帮助,找寻到其他碎片,进行拼合,说不定我们真能找寻到翻云寨此番莫名情况的原因。”
陵越轻轻展颜:“若是如此,我就放心了。”
略略一低头:“毕竟...”
欧阳少恭淡淡笑笑:“我知道,阿越你们的身份肯定不好进出风月之所。此番我们前去江都,我约她见面便是。”
陵越点点头:“好。”
又看向风晴雪:“晴雪,你有什么意见吗?”
突然被陵越点到名,风晴雪还怔愣了一下。
而后,又抬起眼来,面色有点纠结:“我...”
咬了咬下唇:“少恭...你的那位朋友可否帮我占卜我哥哥的下落?他...”
欧阳少恭微微点头:“当然可以。”
风晴雪松了口气:“那就多谢少恭了。”
转眼看向陵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梗在喉间:“陵越大哥,我...我也没看出来什么。”
陵越勾勾嘴角:“无碍。”
又看向欧阳少恭:“少恭,前去江都的事,便由你安排吧~”
欧阳少恭点头应下。
陵越随即收了所有东西于乾坤袋中,又与众人闲聊起来。
饭后,众人各回各屋。
风晴雪坐在窗边,一手托腮,看着院中的景色,眉头紧皱。
侍女为风晴雪带来了汤药。
风晴雪闻得味道,轻轻皱了皱鼻子,但还是接受了这种好意。
喝完药,侍女捡了碗离开。
房间又一次空了下来。
风晴雪低垂下眼睫,心间涟漪难平。
百里屠苏和陵越回房后,也得到了小厮送来的汤药。
也许是这段时间习惯了,两人都一口闷下。
喝完,小厮也就捡了碗走。
两人落座圆桌旁,相对而坐。
百里屠苏浑身上下都有点别扭:“师兄,风尘之地,那是什么?为什么女子在那里不好?我们为什么要介意?”
陵越听得百里屠苏的问题,差点咬到舌头。
但想到有些事,还是尽量地将心头翻江倒海的巨浪给压了一压,声调平稳又中正地解释道:“风尘之地,通俗些说,就是青楼。青楼就是做皮肉买卖的地方。少恭应该与你说过,采花贼于女子的意义,如此你就应该知道为什么不好。我们是道士,虽然清规戒律里并未说过此事,但清修和为人的要求却令我们若是接触此地难免损坏名声。如此而已。”
百里屠苏的俊脸迅速染上绯色:“哦~”
陵越瞥了一眼百里屠苏的模样,在心头轻轻暗笑。
片刻后,端正了辞色:“江都虽然距离琴川不远,但我们也要好好养精蓄锐。”
百里屠苏脸上的绯红退了些去,又听闻陵越这话,眉间隐约有些暗色:“...师兄,今日,晴雪她为何...”
陵越敛了敛眉:“我也不知这其中关窍到底是什么。分明依照于她的描述,那玉片很大概率就是玉衡,但她...”
面色微暗:“看来,此事恐另有隐情。而这部分被隐藏起来的隐情,应该跟完整的玉衡有关。若是如此,静待结果便是。”
百里屠苏闷头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
一时间,又安静下来。
师兄弟俩很久都没有这么安静地对坐过了,甚至此刻时光都好像是被拉长了。
百里屠苏的眼睫轻微颤了一下。
那双杏眸抬起,看向陵越:“师兄,你说,人的命运真的能够被算出来吗?”
陵越微一挑眉:“怎么?对衍天之术起了兴致?”
百里屠苏稍稍低下头:“也不是,只是...”
陵越虚虚握拳掩唇,发出低低的笑声:“你该不会是想要算算我们的姻缘吧?”
百里屠苏一怔,随即面色爆红,恼羞成怒,追着陵越就捶。
陵越一见猫儿要挠人了,那是赶忙闪避。
然而,方寸之间,哪有那么多地方去躲?
最终,陵越被猫儿摁在床上,捶胸。
陵越好笑地治住猫爪子,放在嘴边亲了亲:“无论你想不想,我想知道~”
百里屠苏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有点咂摸出了点味儿来:“你不是我师兄!”
自顾自地还点点头:“你一定不是我师兄!”
随即就挣扎着要离开。
瞧着百里屠苏这心态崩了的样子,陵越轻轻笑了笑,不过几招之间,就将人制服在床上。
不轻不重的几下下去,再微微一沉声:“胡闹~”
百里屠苏浅浅皱了皱眉,火热迅速从后方传来,直接将人给烧成了炭火。
陵越松开手,揉了揉百里屠苏的背心,隐约带着笑意:“还胡闹不?”
百里屠苏将自己埋进了臂弯里,有点闷闷的:“...谁让你这么...”
陵越眨眨眼,略带坏笑:“那是谁说我们是爱人的?我就问问,我与我爱人的姻缘吉日是多久,都不行么?”
百里屠苏越发觉得,陵越是越来越放浪形骸了,且那张嘴也越来越难缠了。
他可当真是要输得彻彻底底了。
担心将人给闷着,陵越还是把某只虾米给挖了出来。
虽然某只虾米不太领情就是了。
陵越环住百里屠苏的肩头,给揉了揉:“衍天之术,虽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并非全然有理。人的命运岂是这些神算子的金口玉言便能断言的?命也好,运也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满满地抓住百里屠苏的肩头:“你想想,如你这般在阵法上的天赋,若你一点相关方面的书都不看,你确定你能够破得了师尊的封印吗?”
百里屠苏脸上的绯色渐渐褪去。
埋下头,想了想陵越的话,很快便拨云见日。
当日光探出头来,却惹得百里屠苏心神一震。
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下转头看向陵越:“师兄,那条九头蛇果然被我杀了吗?”
陵越心下有点暗暗的吃惊,与此同时,心下也有了疑虑,面上却是平淡地开口:“后来,那些弟子去给九头蛇敛了尸,尸体也存放在天墉城。蛇头上,也确实是焚寂刺入的痕迹。”
眉眼间是一分疑虑和半分担忧,语气却有些轻飘飘的:“是有什么问题吗?”
百里屠苏挠了挠头,有些许苦恼溢出:“...我...我...我当真杀了它吗?”
陵越心头绷紧一分:“何出此言?”
百里屠苏放下手来,折磨起了衣角:“这次,我杀了寨主吗?上次,我杀了九头蛇吗?我...”
陵越皱了皱眉头,暗暗察觉出了些蹊跷,也不由再次去回想细节。
越是回忆,越是感到心惊。
陵越幽幽抬眼:“若是假的,如何作为?”
百里屠苏被陵越问得一愣。
片刻后,又折磨起了下唇。
见到百里屠苏这个动作,陵越自是极其的不认可,也想要阻止。
但在这一刻,他也明白,百里屠苏陷入了深思。
而真正能够破解谜题的关键,就应该在百里屠苏那里。
说来也是奇怪,按照百里屠苏的程度,当时为何...
这次,翻云寨的事...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