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了缓心绪,想起百里屠苏提及的这件事,陵越感到,百里屠苏应该不会白白地提起这件事。
这件事的背后应该还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想了想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陵越隐约有些猜测:“...屠苏,你提起此事,可是与你那天下午的强颜欢笑有关?”
百里屠苏眨了眨眼,那杏眸一瞪:“...师兄,你...你怎么知道...”
“我将你放进了心里,你的一切都很重要,我怎生会不知道你是不希望我担心,这才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陵越反手按了按百里屠苏的手背,浅浅笑笑。
略略敛了敛眉,又轻轻摇头,眼中全是一种自责与心痛交织:“你以为你小时候一味的讨罚,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吗?屠苏,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你心头的愧疚是消失了,可师兄却若遭遇凌迟之刑?这可比钝刀割肉都疼~每次,我都希望你喊停,都希望你莫要逼着我罚你,莫要让我违背自己的心。可你次次都嘴硬,次次都非要这么折磨我们彼此。你不知,每次遇见你这般模样,师兄简直若坠无底深渊。屠苏,师兄早就说过,无论师尊或是师兄为了你做了什么事,那都是我们心甘情愿的。师徒如父子,这做父亲的为子女付出,哪有计较的?我们是爱人,这爱人之间为彼此付出,哪有去计较的?”
深重地叹了口气:“你有时当真让师兄左右为难。”
百里屠苏完全没想到,无论他在想什么,竟然陵越都知道,然而他还不撞南墙不回头,下意识地就想要道歉:“...师兄,对...”
陵越却哼了一声:“嗯?”
百里屠苏一凛。
这才想起,陵越说过,他不需要对其说对不起。
连忙收了话头的同时,手也缩了回来,低着头,开始折磨起了衣角,声音小得就像没开口似的:“...师兄,那晚...那晚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时隔多年,竟然听到这么一个事情,陵越一时有些怔然。
想起之前,他与红玉说过,他觉得,失去记忆的百里屠苏,经历单纯的百里屠苏,不可能会有那么令他心惊的眼神。
此番,再一听百里屠苏这话,陵越不由在心头叹了口气。
源头终于来了。
若是如此,那很有可能...那时百里屠苏就受到了影响。
在这种假设成立的情况下,那岂不是当初师尊并没有骗他?
师尊说过,百里屠苏唯有强大起来,才能掌控焚寂。
且随着百里屠苏的长大,修为的提高,那空明幻虚剑剑印的力量会渐渐变弱。
那岂不是...
如此说来,那玄古居应当也确实是为了镇压百里屠苏的煞气,耗尽了灵气,这才...
当年,他还曾在心底里怨怼过此事。
现在想想,他当年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师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他们好啊~
他在狼心狗肺些什么呢?
这...
果然还是那明黄色的遗存吗?
深入骨子里的“总有刁民想害朕”吗?
这...
想起有些事,陵越的眼底掠过一丝暗色。
勉强定了定神,陵越看向百里屠苏,问道:“什么声音?”
百里屠苏抬起眼来,十分肯定:“一段琴声和一段吟哦。”
这倒是引起了陵越的好奇:“哦?”
与此同时,也让陵越想起了那个在安陆村河道中的可做琴弦的冰蚕丝,以及某个能够奏出仙乐的人。
但陵越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说起当年的事,百里屠苏不由皱了皱眉头:“我...未曾习过音律,也不知道那具体是怎样的一段乐曲,只是知道应当是一段琴声。那段琴声听来十分的逍遥自在,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含着十分浓重的悲伤。我...感受不到一丝轻松,而是感到一种压迫感极重的悲恸,我...我好难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听见了一段吟哦: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我感觉,我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这么一段吟哦伴随着琴声,有一些像气音,但却又十分的合乎那首曲子。我...说不清我当时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只是回忆起来的时候,觉得是听见了的。但我也在想,是否是因煞气发作,所以产生了幻听。我...我觉得,哪怕是现在回忆起来,也像是掉进了冰冷的海水里,像是要窒息。我...”
说着说着,百里屠苏的声音甚至发起了颤。
足见当时的那种悲恸到底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陵越略略一忖,道:“可以用树叶尝试着复原那首曲子吗?”
百里屠苏睁大了眼:“...师兄,你怎么...”
会用树叶和音一事,其实之前他也不知道他会。
那次,是在欧阳少恭的琴声之下,他有所触动,这才随手捻了一片叶子来和。
倒是没想到,他从未接触过音律,却能够准确地与欧阳少恭合奏。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件事,他跟欧阳少恭之间亲近了很多。
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自是对陵越知道他有这么一个技能而感到惊讶。
陵越实在是有那么一点哭笑不得,右手一抬,剑指一夹,不远处的树上便有一片树叶穿越结界,立刻被陵越给夹住了:“你该不会真的当师兄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吧?”
忽而,陵越又有些明白,百里屠苏为什么那么惊讶了。
也是。
要搁有人盯着陵阳,要搁有人盯着陵逸这些人,这些人早发觉这些“眼睛”了。
哪怕这些人所行使的功能只是“不经意地看”。
这些人也能够察觉,他们应该处在某种视线范围以内。
而这百里屠苏,其实原本依着那种敏锐,是应该感觉到的。
但奈何确实单纯,便根本不知晓,有些看似不经意的目光,实则是有意识地收集讯息。
不过,像涵素那个模样,都被那些“眼睛”给搜刮得就差掀了老底,他似乎也不该怪罪百里屠苏没有警惕。
若是非要说的话,只能说是陵阳手下的那一帮家伙儿确实厉害——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收集无数有用的讯息。
如此,回去了,是不是还应该给陵阳加个鸡腿呢?
哎~
现在想想,会不会是他...做错了?
他给了百里屠苏太多太多的保护,也不愿百里屠苏进入天墉城的权力体系。
哪怕是后来,他都稳居这代执剑长老之位,他也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如此之下,百里屠苏怎么会发觉,那在翡翠谷总是与其攀谈的风晴雪,实则是另有目的的?
如此之下,百里屠苏怎么会发觉,欧阳少恭的每一次接触,都是别有用心的?
怎么会发觉那九头蛇之局实则是姑获鸟之局的重演?
目的是第一次与红玉姐交手的那个黑衣人发觉焚寂被困剑阵,除了设置下剑阵的人,就只有他百里屠苏这个和焚寂之间有着特别联系的人,才能以外部的力量来解开焚寂身上的桎梏?
呵~
或许,他也是同样的傻。
当年,他也没有看出来对方的每一局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算不算是对方给他们师兄弟上了这江湖险恶远之于庙堂险恶的课?
陵越的心头,忽而感到无限的悲戚。
但面上却是从容地将手中的树叶往百里屠苏那方一递。
百里屠苏眼睫打着颤,缓缓拿过:“原来...原来师兄什么都知道吗?”
陵越也不隐瞒:“否则,你以为师兄真能那么放心地离开天墉城吗?”
眼眸中蓄满真挚和难以撼动的坚定:“你的煞气有了变化,师兄不怕你伤了别人,就怕你伤了自己。”
百里屠苏因陵越的话,这心一时跳得飞快。
各种各样的情愫在心头齐头并进,令他都一时分不清,他到底该是何种感受。
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打翻了五味瓶吧~
陵越柔和了眉间,眼眸中尽是期待:“来~试试吧~”
百里屠苏浅浅点了点头:“好~”
尽量将那五味杂陈先放进一个盒子里,搁在其他地方去。
全身心地尽量去回忆那一首曲子。
在回忆了个大概之后,这才将树叶放在了唇边。
闭上眼,将那曲子给陵越复原。
陵越暂时也没了其他的想法,只剩了凝神细听。
曲终,百里屠苏睁开眼,看向陵越,略有一丝忐忑:“师兄,如何?”
陵越也看向百里屠苏,十分肯定:“不是这首曲子的词。”
此刻,陵越在内心中,倒是非常感谢曾经幼时学过音律。
也感谢紫胤留给他的课业也不是特别的多。
他还有时间去翻阅玄古居中的那些藏书。
虽然自前往昆仑山之后,他几乎叫做是再也没有碰过琴,但到底那份底子还是在的。
否则,他现在也无法做出这样的判断了。
与此同时,他也感谢他的童年过得那样辛苦了。
那时,几乎是起早贪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
若不是虎子的纠缠,他...其实都不知道玩是个什么模样。
倒是幸好那些年在太傅的严格下,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虽说后来去了昆仑山没有中断对那些诗文的学习,但始终无论是紫胤,还是天墉城,都没有将这些东西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倒是他,偶有时间,还是愿意去钻研钻研的。
此次...
若是有陵芝在,恐怕会比他判断得更加快速准确。
倒也少了些浮动。
不过,只要大致方向没有问题就行。
看起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自有缘法啊~
一瞬之间,百里屠苏有点迷糊了:“这是...”
陵越索性给出一个相对详细一点的解释:“我的意思是,若你复原的大致没有错的话,这倒也确实是一首妙曲。这曲子听来是一种逍遥自在之感,与此同时还隐含期待之意,应当是与听曲子的人有某种约定,这听曲子的人也懂得曲中真意,遂这个弹琴的人便通过弹琴这种方式把回应给放在乐曲里,隐晦地告知对方,他愿意应下这么一个邀约。你所念出的那个词,十分悲怆,含着浓重的悲伤。若以气音念出,则会加重这种情况。总的来说,你对这曲子的第一感觉是对的。但曲子并未传递出悲伤,真正传递出悲伤的是那首词。因着那首词作为了背景,便把这首曲子给渲染出了一种违约之憾。实际上,曲子和词是分离的。”
一边给百里屠苏解说着,陵越也有了更加进一步的猜想:“你当时就是因为回忆起了这个才无助痛苦?”
“嗯~”百里屠苏闷闷地点了点头,微微垂下眼睫,“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那么悲伤,那么遗憾。就像是师兄说的那样,好像是跟某人有了承诺,但却无力做到的那种无可奈何,那种痛心疾首。”
抬起眼来,也有了些推测:“师尊一直教导我们,承君此诺,必守一生。若像师兄说的那样,我想那个声音应当也是像师尊那样的人,这才...”
陵越微微眯了眯眼:“...那你提及青冥叔叔他们...”
百里屠苏一把攥紧了衣角:“我...”
底气颇有些不足:“我怀疑,焚寂有剑灵。”
陵越的眉高高扬起:“嗯?什么意思?”
百里屠苏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再是吞咽了一下,那目光才轻轻落在了那个天青色的瓶子上,并不看陵越:“...出事的那晚,我...我觉得有些热,便去浴房冲了个凉,这才回了房间,打算看一会儿阵法的书,这才休息。但...我在沐浴的时候,分明是凉凉的水,泼在身上也只是有一丝清凉滑过,并没有让我感觉到的燥热得到缓解。尝试了几次,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也就草草洗了洗,回了屋。我以为可能是着凉了,便本就有去找红玉姐的打算。但刚一回屋,就感到视线有些模糊,放在床头边的烛火似近非远,来来回回。我以为我可能是有点病迷糊了,就跌跌撞撞地上了床,觉得睡会儿应该就好了。但上了床之后,却觉得焦躁难安,口渴似饥。我感觉身上像是着火了般的难受。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应该是染了风寒。想着不吃药的话,病会越来越严重,便勉强爬起来,准备去找红玉姐。但...刚刚才费力地爬起来,却觉得眩晕加重。此时,我感觉到天旋地转。我...很难受,心跳得很快,头也跟着一突一突的。忽而,体内的煞气像是在应和一般,也跟着一突一突的。我心下一惊,以为是煞气要发作了,赶忙抱元守一。但...效果不佳,反而眩晕更重。就在这种头重脚轻中,我听见有人在说——你在抵抗什么呢?这焚寂拥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你抵抗它,就是在抵抗神的旨意!怎么?还不赶紧跪下接受吾的教导?之后,我又听见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在说——焚寂就是一把凶剑!是它害你没有办法好好活着,是它害你遭受煞气折磨的,是它害你师尊闭关师兄修为受损的!你为什么不毁了它?它才是一切不幸的源头啊!那时,我感到头很重,这两道声音就像那烛火一样,不断地重复又不断地似近非远在耳边响起。我更加心浮气躁。那时,我是真的觉得,把它毁了,一切也就结束了。之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被红玉姐打断,被灵力的反噬给激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修为耗损了不少,汗湿重衣,焚寂被放在丹炉里,丝毫无损。红玉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那个时候,我都还觉得毁了焚寂,事情也就结束了。直到红玉姐把我骂醒,我才方觉自己这么做到底有多离谱。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去做。”
微微别过眼去,声音小了很多:“或许是内心当中真的有这种想法吧~”
痛苦而无助地捂住了脑袋:“我...我不知道,那些声音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我当时是自己这么想的,还是确实听到了这么两道声音。这...我在想,是不是焚寂里面有剑灵。剑灵只是还没有凝结成为实体,但已经具备了说话的这种能力,它在影响我。我...”
说到后来,几乎说不下去。
陵越冷眼瞧着。
待得百里屠苏放下手之后,这才问道:“红玉姐怎么骂你的?”
百里屠苏的面颊染上了一抹羞色:“...她说...我...我...”
陵越朝着百里屠苏扬了一下眉:“之后,你就去藏经阁了?”
百里屠苏点点头:“嗯~”
陵越继续问道:“肇临之后去的?”
百里屠苏说得十分肯定:“嗯。来了之后,挑了一个距离我很远的位置坐。后来,慢慢地往我这边挪,一直不停地说话。我那时没有心思听他讲,只是专心地抄书。他挪到我对面的那个矮几边之后,又在说着什么的时候,藏经阁的弟子上来给我们加了灯。那个执事弟子还很关心肇临,说他有时间在这里找我聊天,还不如快些把书抄完。但肇临没有搭理他,继续和我说话。肇临他...他的眼睛看上去没有什么光彩,就一直不停地说。他好像说的是他和其他师兄弟之间的事情。我对他们那些人都不熟,具体的,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我并没有心思理会他,就继续抄书。而后,灯一下就熄了。我感觉不对劲,就赶忙放下笔,让肇临小心。第一次那些人来盗剑的时候,跟红玉姐曾交过手。我就担心,可能对方会趁夜过来。之前,带着少恭从北门出去过,没有碰到过守卫弟子,我就想着对方很可能会从那个位置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天墉城,便在熄灯后一把抓住焚寂,还让肇临戒备。但这个时候,我只是听到距离我很近的位置,确实有人摸上剑的声音,便想着肇临应该是戒备起来了。之后,就有人从窗户跃进藏经阁我们抄书的那里,发生了打斗。在黑暗中,目不视物,我只能凭借着我们的内息辨别找肇临的位置。但可能是他那时比较累,气息比较弱。在两道不同但却强劲的内息之下,听不分明。之后,凭借着打斗的方位,我决定用焚寂往对方的肋骨方向一顶,再反手一挥,别掉从侧方而来的另外一个人。但这么一击没有得手。因为中途我回撤了。我听见在我的正前方,忽然有了肇临的内息,就撤了。我当时对这么一击是有把握的,所以力量也比较大。如此,在回撤的时候,还因藏书阁实在逼仄,撞到过右侧后肩的位置。再之后,对方跑了,我就跟着去追。追到我跟少恭一起放花灯的位置稍远一些,我跟其中一个黑衣人发生过打斗。对方很强,我确实不敌。但不知为何,他竟后来置下烟雾弹离开了。我确实与他打斗得艰难,即使有焚寂,也很难。打斗结束之后,我就拄着剑喘气。好不容易稍微喘气喘匀一些,我忽而想起,另外一个黑衣人的功力也十分高强,依照肇临的功力肯定不敌,就赶紧往回赶。但哪里知道...”
陵越浅浅皱起了眉:“你仔细回忆一下,在你追击黑衣人,离开藏经阁之前,是否闻到了血腥味?”
百里屠苏按照陵越的提示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