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晴雪稍稍一愣,回过神来,想起此行的目的,松了手,抬手按住百里屠苏的脉门,凝神一感。
难以置信地看向欧阳少恭:“...少恭,这...”
有点语无伦次:“怎么...”
欧阳少恭此刻变作了一个妙手回春又带着一丝欣然的医者:“原本,我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尤其他当天早上就出现了煞气涌动的情况。我对此,还是十分忐忑的。倒是没有想到,此番效果却非常的好。当时...我守了他一夜,见他睡得安稳,这心才彻底落了下去。之后,我一直都注意着他身体的调养。”
冲着风晴雪微一挑眉,带了一分调侃:“倒是不知晴雪对我的成果是否满意了?”
风晴雪的脸一下染上红晕,还带了一丝窘迫:“少恭,你别这么说~我...”
欧阳少恭温和地笑了笑:“不过是玩笑之言,晴雪不必挂心。”
风晴雪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平复了一下心情。
脸上的红晕也渐渐退了。
待得这心情在茶水的安抚下平静下来,才看向欧阳少恭,满目不解:“...少恭,这都过了好些日子了,按说他离开了昆仑山不少日子,怎么这天墉城一点动静都没有?那陵端不是恨不得杀了他吗?处处都要跟他作对。肇临的死,应该会让陵端即使将他千刀万剐也难消心头大恨。竟然...”
浅浅皱眉:“大师兄那么维护他,那么担心他,也应该会有所动作的。但为何直到现在都...”
不解变作了忧心:“虽然我很相信少恭的医术,但这昆仑山的清气却也确实是煞气的克星。这红尘浊气则是煞气的助力。若是有大师兄在,他应该会更好过些。”
欧阳少恭姿态优雅地倒了一盏茶,以袖掩面,浅饮一口,又放下茶盏,微微张口,继而又闭上嘴,顿了一顿,眉头紧皱,像是下了上刀山下火海的决心,艰难且晦涩地道:“...晴雪,你们是否想过,也许昆仑山才是他痛苦的源头?”
风晴雪睁大了眼,似是被一个巨大的浪头给兜了一头:“少恭,这...你是什么意思?”
欧阳少恭摇了摇头,目光就落在茶汤之上,声调沉郁:“我并未有其他意思,只是他自来到琴川,就与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也时常关注着他的情况罢了。我发觉,似乎到了红尘之中,他的煞气波动还相对平静一些。但在天墉城内却是三不五时就在涌动。他其实非常善于克制情绪。正常情况下,这煞气的波动还是在他能够控制的范围之内。可这只是他自己尚且能够控制的时候。当这种波动超越了他能够去控制的范围,那就会另当别论。”
看向风晴雪,那种对百里屠苏的忧心简直将那一双温柔的眼给全然包裹,甚至其中还含有几分属于医者对患者无能为力的痛色:“晴雪,你也知道这清气是煞气的克星,就没有想过这般两厢冲突其实所消耗的是他的性命吗?一方面,拼命用修为用清气去克制作怪的煞气。一方面,煞气觉得这清气就是敌人,不断地进攻。这样一来二去的,是不是煞气的涌动会越发剧烈?清气和煞气之间的冲突会越发加剧?”
沉痛地闭上了眼,似是为了隐去那种痛心疾首,声音发颤得令人心惊:“这样之下,晴雪,你觉得在这种拉扯之中,他究竟能够怎样在这样的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喉头滚了几下。
气息略紧。
风晴雪完全愣住了。
她完全没有从欧阳少恭所提的这个角度去想过这个事情。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昆仑山才应该是百里屠苏的庇护。
毕竟,若当真这昆仑山没有任何好处,本就是天地任其遨游的剑仙,又怎会将人安置在天墉城?
这...
难道剑仙也没有参透这焚寂的奥秘吗?
还是...
这焚寂到底...
族中的那些记载...
婆婆的口述...
当年的那些事情...
大哥的遭遇...
休宁大人的誓死不悔...
乌蒙灵谷的奋力一搏...
这...
这全然是...
一瞬之间,无数个念头在风晴雪的脑海中窜过。
然而,风晴雪却并未在这么一堆杂乱之中找寻到可供攀援的线索。
直到想起了有一件事,风晴雪才找到了欧阳少恭这般说可能的原因:“所以,这是他自被姑获鸟抓伤之后,大师兄只是去给他寻了修复伤口的药膏的原因?”
欧阳少恭平复下情绪,睁开眼来,浅浅叹了口气:“我曾给过他药膏,但有煞气存在,他的伤口很难愈合。也是内服与外敷相结合,我才艰难地让他伤口尽量快些好。大师兄去给他寻找药膏一事,我也听说过。那时,他有些介意我们之间走得比较近,遂此事我也不好过问。若是连大师兄都要去给他寻找药膏,而不是采用他们道家寻常的修复术,那大抵就应该与我的猜测相差无几了。”
风晴雪不明所以:“猜测?什么猜测?”
欧阳少恭抿了一下唇,抬手握住茶盏,食指在那茶盏的边缘来回慢慢游移:“...我...其实,在昆仑山上的时候,见得他被姑获鸟抓伤的那个伤口之时,我就有些奇怪。他的伤口上不仅仅有姑获鸟的毒液,也有不同于姑获鸟毒液的一股阴煞的气息。然而,他是男子之身,本应阳气旺盛。再想想靠近他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种不同于周遭的人的那种热气,我就感觉到更加古怪。尤其是与大师兄相比,那就更加凸显这种情况。站在大师兄的身边,哪怕是有一两步的距离,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温热的气息。这是体魄强健的男子才有的。分明他有与大师兄恐怕难分伯仲的剑术,按说也应该跟大师兄一样,但...经过几番研究,我便猜测,他的这种情况应该是煞气与清气相争,消耗他的命气,导致的。而大师兄对此,所猜测的,也应该是他的身体不过是外强中干,若是用属阴的水系术法去帮忙可能会更糟,才采取了外敷的方式。他...在昆仑山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好。”
抬眼看向风晴雪,食指对茶盏的摩挲停了下来:“你不觉得,相比上一次与你见面,他好了很多吗?”
风晴雪暗暗思索一番:“...确实壮实一些了,脉象上也好了些。”
眉头紧皱:“可...他不可能一直待在红尘啊~肇临的事情,总归会得到解决,他也会得到沉冤昭雪。再说,天墉城那里,有他的师父在,有大师兄在,即使这红尘再好,他又能够呆得住多久呢?尤其,大师兄的师父不是他的养父,而是他的师父。若是养父,以他的年岁,实际都已经独立了。即使真的离家出走什么的,也没有任何关系。而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执剑长老对他的一切具有绝对的掌控,包括大师兄的生死都由执剑长老一手掌控。他就算再眷恋红尘,执剑长老一声令下,他也只能回去。”
欧阳少恭微微低头,似是顿了一顿,这才缓缓道:“...此事,我倒是觉得晴雪多虑了。我相信,没有哪个师父是不疼爱徒儿的。若是他在红尘中比在天墉城快乐,执剑长老定会愿意放手的。”
风晴雪又一次捧住了茶杯,不过力道却有些大,连同那指节都跟着泛了白:“少恭...你何以如此确定?”
欧阳少恭抬起头来,眼神渺远:“呵~这倒也不是我确定,而是近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想明白的。我有一位总角之交...”
看向风晴雪,目光诚挚:“你看,如沁是不是很像执剑长老所处的情况?只不过,如沁是个女子,是个尚在闺中的女子,哪有执剑长老看过的春花秋月多?遂还是纠结占了多数。执剑长老看了那么多的春秋,比之你我,恐怕更能理解何为道法自然。”
风晴雪抿了抿唇,手上的力道也跟着松了:“倒也是。”
欧阳少恭又一次执起茶壶,将茶盏续上:“再说,天墉城那个地方,只要有陵端和其喽啰在一天,他恐怕也不会想要回去的。而陵端自三岁被掌教捡到,就一直待在天墉城。他的所有记忆都是天墉城给他的,他也视天墉城是他唯一的家。即使屠苏得到沉冤昭雪,怕是...大师兄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言罢,缓缓放下茶壶。
风晴雪松开茶杯,双臂抱膝,脸上透着郁闷:“是啊~我真是想不通,陵端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他?明明他那么好~”
欧阳少恭掩面轻笑:“呵~那是因为晴雪是个大气的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自是不能体会那心比针鼻还小的善妒女子是何等心思~”
风晴雪一惊:“啊?!”
不解:“善妒?”
莫名:“善妒女子?”
错愕:“少恭,你这比喻似乎...”
欧阳少恭冲着风晴雪抛去一个眼神儿:“不信的话,我就说说,晴雪大可看看像也不像。”
拿起茶盏,轻轻摇晃:“这善妒的女子,心眼小,又非常喜欢拈酸呷醋,非常喜欢小题大做,非常敏感,一丁点的事也能翻出惊涛骇浪来,喜欢告小状,喜欢口不择言,喜欢...”
风晴雪忍不住地搓了搓手臂,估摸着是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等等!少恭你别说了,还真的是很像~”
欧阳少恭浅浅饮下一小口茶,又冲着风晴雪轻微扬了一下眉:“现在,晴雪就大概能够理解,他们之间的矛盾是怎么产生了的吧?”
风晴雪仰起头来,看向船舱顶部,无语地摇了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欧阳少恭敛了敛眉:“其实...我也不太明白,陵端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作这样一副模样?”
喉头梗了一下:“他这样,甚至一度让我觉得他很可怕。”
风晴雪不解地看向欧阳少恭:“很可怕?”
欧阳少恭也看向风晴雪,微微点头:“是啊~其实,师兄弟之间有点摩擦,有点矛盾什么的,都很正常。就像牙齿和舌头,平常总在一起,肯定会多多少少有点磕磕碰碰的。但这些并不是什么原则上的问题。理应没有什么血海深仇般的矛盾。没有被剑仙收为弟子,这只能说明资质不够,或是没有缘分。一时慕艳嫉妒一下,也就罢了,哪有变作这种给人使绊子的?就算使绊子,师兄弟之间相互胡闹也就已经够了,哪有还搬到掌教长老面前去的?”
皱紧了眉,隐隐咬牙:“他这么做,摆明了就是要赶尽杀绝。”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说,屠苏不过就是天赋高了些,与执剑长老之间有些缘分,却要承受这些,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些?”
听了欧阳少恭的话,风晴雪深以为然。
想起有些怪诞的事情,风晴雪有些怔然:“他...恐怕是鬼迷心窍了吧~”
欧阳少恭浅浅品味着:“鬼迷心窍?”
忽而爽朗一笑:“晴雪这个说法,倒是深得我心~”
风晴雪朝着欧阳少恭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欧阳少恭抿了口茶,摇头叹息:“或许吧~”
此时,外间送来一阵风,将那船舱的纱帘一撩。
外间的夜色也跟着透进了船舱。
此刻,灯节已经接近尾声,喧闹声少了不少。
逛灯节的人,也散去许多。
河岸旁,也因此暗了不少。
但不远处的小台边,却有一盏相当明亮的灯。
看得那灯,欧阳少恭回过神来,看向风晴雪,满含关怀:“夜深了,晴雪早些回去歇息吧~付叔已经到了。”
风晴雪点了点头:“嗯。”
欧阳少恭不放心地再叮嘱了一句:“小心一些。”
风晴雪站起身来,嘴角扬起一抹安心的笑:“知道了~”
言罢,从另一侧船舱而出,同是踏着轻功而去。
回了在这琴川的居处,风晴雪来到书房中,点了一盏灯,独坐。
风晴雪看着跃动的火焰,目光深沉。
船很快靠了岸。
老付立刻指挥着小厮们跳上船去,取了纤绳,将船彻底靠岸。
又走上船去,将船帘撩开。
欧阳少恭缓缓起身,走上前去,冲老付吩咐了一声,便径自下了船。
老付赶忙招呼着人,把百里屠苏也给扶下了船。
接着,老付就让人把百里屠苏送上了马车。
暂且站在原地,看着马车将百里屠苏送回欧阳府。
此刻,欧阳少恭也站在河岸边,看着马车驶离。
片刻后,欧阳少恭慢慢踱步往前走去。
老付跟在了欧阳少恭的身旁,用手中的灯笼为欧阳少恭引路。
欧阳少恭慢慢地走着,欣赏着夜色的同时,也在思绪翻飞。
船靠岸的地方距离欧阳府并不远,很快欧阳少恭也回了府。
在老付的服侍下,沐浴更衣。
来到房间门口,刚一推门,便听得房间里侧传来尹千觞粗粝,慵懒又带着埋怨的声音:“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欧阳少恭进了屋,反手关上门,语气平淡:“与风晴雪多聊了两句罢了~”
早已霸占欧阳少恭那张大床的尹千觞颇有一丝不满:“与她能够有什么好聊的?”
欧阳少恭来到床前,稍稍倾身,伸手捏住斜卧在床的尹千觞的特意剃了胡须的光滑的下巴,眼眸中晕着一丝风暴:“她,自然不及千殇有趣~”
尹千觞几乎完全陷入了那一双晕着风暴的眼中,既有一丝兴奋,又有一丝忐忑。
欧阳少恭嘴角微勾,挥手让那床帘落下。
也许这晚尹千觞实在放肆,那粗粝的嗓音竟差点变作了海啸,差点将那房顶给掀翻。
本无睡意的寂桐,被这声音一震,心下一紧。
缓步来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户。
此刻,那声音更加清晰了些。
那声音,寂桐很熟悉。
也不是第一次听见。
只是这次确实太过放肆。
寂桐的手无知无觉地来到心口,攥紧了衣衫,眼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半晌之后,那声音仍旧还在,寂桐却缓缓关了窗,熄了烛。
翌日。
到了早间,欧阳少恭醒来。
瞥了一眼身旁的尹千觞,一把掀了被子,神清气爽地起身。
遣了小厮,打理一番,便去了餐厅。
一晚上的折腾,此刻他还受制于这么一具身体,确实得补充补充。
欧阳少恭刚刚在主位坐下,这老付就来了:“少爷,要去叫人吗?”
欧阳少恭一想,摆了摆手:“算了,让他歇着吧~”
老付心下了然,赶忙伺候欧阳少恭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