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上今日氛围格外肃杀。十三城门司与京都守备最精锐的力量,全部严阵以待地肃立在城楼之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方的官道。
早在昨夜这些人就接到了铁令:务必不能将范闲与李瑶兮这二人放入城内。此时凌迟之刑已开始了一会,众人虽依旧不敢懈怠,心中却稍稍安定了些。
一抹亮得夺目的血色衣衫忽然突兀出现在地平线畔,霎时间让正阳门统领的心高高提起。他登上垛口,眯眼眺望去,待看清来人,面色微微一变。
“防御!防御!”
正阳门统领大吼道,用力挥手招呼着手下的军士,虽气势雄浑,心底却着实忐忑。虽然庆帝严令不许李瑶兮踏入京都半步,可对方毕竟是南庆圣女,若在自己手下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一样不好交代。
眼看着李瑶兮越来越近,正阳门统领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豁出去。
“准备弩箭!”他喊道。
烟尘四起的官道上,李瑶兮孤身纵马,腰后不知为何用丝带绑着一件叠好的黑衣。她就这么自尘埃里冲来,转瞬抵达正阳门下。
正阳门统领犹自抱着能够和平解决此事的幻想,冲李瑶兮喊:“今日京都戒严,任何人不得入城,请圣女通融!”
话音未落,李瑶兮已松开缰绳,足尖只在马背上一点,整个人便轻盈地凌空飘起,翩翩然往城楼上掠去,动作极其柔美轻巧,似天女散花般温纯无害,却让正阳门统领感到十足的杀气。
“放箭!”他咬死牙关,从牙缝里喊出这两个字。
数十支弩箭齐齐射出,皆向李瑶兮一人飞去。李瑶兮看都没有看那些雪亮的箭头一眼,轻轻在空中转了两转,躲过这阵箭雨,下一刻她双脚便已踏上垛口,同时两根手指搭在了正阳门统领的脖颈处。
“你还没发挥完你的价值,”李瑶兮冷声对统领道,扫视了一圈对她虎视眈眈却根本不敢上前的军士,“如果一会你能在范闲手中活下来,那你就活。”
说罢,她撤下手指,再不理会这一干守卫,飞身而去。
她一路踏屋檐而行。雨丝愈发密密匝匝地飘落,刮在她的脸上、身上。李瑶兮平静地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动声色地按一按心口,强迫自己忘记那里针扎一般锥心的痛楚。行过数条冷清街巷,她抬头望去,见太阳突兀地悬挂在阴云密布的天上,日晕收缩、战栗。
“没意思。”
李瑶兮叹了口气,在一处离皇宫不过咫尺的屋檐上站定,摸了摸腰后系着的东西,确保它没有掉在路上。
心口处的疼痛此时愈演愈烈。她蹙了蹙眉,将手掌按在胸前,感受着胸腔内那颗心脏的跳动,眉心抽搐一丝,感受到一些久违的情绪。好似有几乎封锁不住的悲伤,浩浩荡荡,即将冲破那道防线卷土重来。李瑶兮深深吸了两口气,又抹了抹脸,蛮横地压住心绪,向皇宫前的广场奔去。
沉默的人群中,不知是谁最先瞥见了那仿佛从天而降的红影。一声惊呼雨水一样漫入人海,随后搅动起更多声惊呼。人们尖叫着往左右退去,方才挤破了脑袋也要占据第一排的人,现下拼了命地往后头缩,生怕那双不似凡人更似神祇的金眸第一个注意到自己。
他们可以退,守在法场四周的禁军却退不得。在李瑶兮飞向小木台的瞬间,无数禁军一股脑围了上来,手执长枪,枪尖直指那道身影。李瑶兮未作停顿,随意抓起一把长枪,手腕轻轻一振,那上好玄铁打造的长枪便似脆弱的琉璃一般,被震成了数截。李瑶兮双眸紧盯着木台上那个已然满身血迹的人影,真气自掌中出,狠狠拍落在身下地砖上,刹那间震断全部长枪!禁军皆被震得后退几步,功力稍差些的,更是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庆庙的苦修士早在几年前就被李瑶兮杀干净了,庆帝也没处再找这么一批苦修士拱卫法场,故这一次看守法场的主要力量,就是这些禁军与内廷的高手了。只是此时所有人全部被李瑶兮所表现出的强悍实力震慑住,一时间竟再无人敢上前,只得四散在小木台四周,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李瑶兮卸掉真气,缓缓迈上小木台,眼眸中出现一些别样的情绪。或许是无奈、愧疚、不忍、心痛……这一次这些情绪并非只停留片刻,而是化开在她的双眸深处,久久未散。她有些踉跄地走到那个木架旁,单膝跪了下去,化掌为刃,两下斩断了捆在陈萍萍身上的绳索。陈萍萍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软软倒下,李瑶兮下意识伸出双臂,温柔地将那具身体接在了怀里。
然后,她解开系在腰上的丝带,自身后取出那件黑衣,将其展开。黑衣之上暗绣云纹,仔细看去,才能发觉原来是鉴察院院长官袍的样式。
李瑶兮将这件一直带在身上的院长官服,轻柔地盖在陈萍萍身上,似乎是怕再弄痛他。陈萍萍艰难地睁开眼,眼前模糊出现那张他最熟悉不过的容颜。他无声笑了一笑,往对方温暖的怀抱里靠了靠。
一如从前在陈园一样。
李瑶兮拔下头上的桃花簪,利落地划破自己的手腕。她将伤口送到陈萍萍被雨水泡得发皱的唇边,另一手托住他已经无力抬起的头颅。
“多少刀了?”她声音微涩,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将殷红的血沾在陈萍萍唇上。“没事了,先喝一点,我马上带你回家……”
陈萍萍用尽力气别过了头,以拒绝李瑶兮给予的鲜血。他的目光开始有些涣散,却依旧定定地望着李瑶兮的面孔。
“我的血也就只有这点用了……”李瑶兮苦笑一下,直接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倒了几滴血在瓶盖中,喂进陈萍萍嘴里。“不比我老妈的好用,不过暂时续命也够了。”
喝下李瑶兮的血后,陈萍萍的眼眸中恢复了一丝神采,如死灰复燃的一点光亮。他气若游丝地看着李瑶兮,就这么看着她,然后握住了她的袖口。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对如今的他,都无比吃力。
无尽的悲伤与心疼终于自李瑶兮内心深处强横地爆发出来。她浑身颤抖地埋下头去,喉头不断哽咽,指甲把手心掐出了三道血印子,都没能遏制住夺眶而出的两行热泪。有那么一刻,她真的很想好好抱一抱他,对他说一声“抱歉”;有那么一刻,她真的……不想再演下去了。
———但,她不能。
在这条推着小船去往彼岸的道路上,感性从不被允许存在。
“记住,你死了。”李瑶兮把陈萍萍打横抱起,涩声在他耳边道。“很快的,很快就结束了,很快就不痛了好不好?我们回家……我没对你说过谎,我答应你我会带你……回家……回一个大家都在的家……”
陈萍萍昏沉地点了一下头,阖上了眼。
李瑶兮摇晃地站起身,眼眶依然微红,双手却稳稳抱着陈萍萍的身体。人群畏缩地往两侧一闪再闪,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皇城上,庆帝阴郁地眯了眯眼,侧身唤来暗卫。没有听到想象中李瑶兮痛彻心扉的哭嚎,他总是不能彻底放心。
暗卫会意,悄悄来到广场,尽量隐蔽地跟在李瑶兮身后。
李瑶兮木然地抱着陈萍萍,一路走回落花别院。别院还是旧日模样,玉瓦朱墙屹立如往昔,只是门前桃树已片叶不剩。
秋雨渐止,雨水洗过的天空高远清湛异常,仿佛今日不过一个寻常京秋中的一个寻常日子。
李瑶兮始终横抱着陈萍萍,右手食指搭在他的手腕之上,确保他的脉搏还没有停跳。先前她在自己手腕上划出的那一道伤口已奇迹般地自动愈合,连疤痕都不曾剩下。
进入别院后,她加快脚步,迅速赶到自己日常起居的屋内。许寒归等四人提前与她串通过此次计划,见李瑶兮抱着陈萍萍归来,默契地对视一眼,便分散在别院中各处,时刻觉察院外异动。
“来了?”
卧室内,朱黎睨了她一眼,淡定地问道。“把他交给我吧。”
李瑶兮点点头,朱黎便从李瑶兮怀中抱过陈萍萍,又用金色钢笔不知在空中划了两道什么,一个内里漆黑的空洞便凭空形成。
“你怎么办?”朱黎侧头望着李瑶兮,问道。“不去曙光影城躲躲?”
“躲?”李瑶兮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我没什么好躲的,趁早杀了皇帝才是正事。”
“当心些,别轻敌。”朱黎盯着这个如今出落得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儿,不禁意味不明地笑了。
李瑶兮最后看了一眼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陈萍萍,声音低哑:“一定照顾好他。下次见面……就是'彼岸'了。”
朱黎颔首,然后从洞中穿过,随着她与陈萍萍的身影消失,那空洞也重新封死,隐没在空气中。
落花别院门口忽而传来沉重的叩门声。李瑶兮匆匆行至大门处,就听外面一个沙哑的男声:“开门,我是范闲。”
李瑶兮挑起一边的眉毛,将门拉开一扇。范闲风尘仆仆,衣衫上满是裂口,面上覆满尘沙,眼眸既烫也寒———烫如烈火,寒如坚冰。
“老院长呢?”
范闲张开干裂的双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