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秋雨洇湿了黄瓦红墙,雨幕朦胧得像把御书房内的一对君臣隔绝在世外。先前带着清秋寂寥的寒意,此时已从御书房的墙壁中渗透进来。
“朕不须向你这条养不熟的老黑狗解释什么,”庆帝显然不是很想回答陈萍萍的问话,“待朕百年之后魂归黄泉,自会一桩桩一件件地讲与她听。”
“难道陛下你有面目去见她?”陈萍萍步步紧逼,竟是径直向庆帝心中最隐痛处刺去。“听闻在澹州海畔,你曾将那些事说给范闲听……你是想安慰自己,还是想通过范闲,让冥冥之中的她谅解你?”
庆帝睁开眼,眼眸却远不似平日般威严有神,反而游离起来。
“朕为何不敢见她?”他朗声笑道。“朕说过,当年朕答应过她的事,朕都已经做到,并且只有朕,才能做到。”
他面对着陈萍萍冷漠阴寒的双眸,声音如同生生从喉咙间逼出来:
“她说庆国百废待兴、亟待改革,朕就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她说唯有虚心纳谏,方为明君,朕便予了都察院风闻议事之权,时时上奏。
她说欲兴商业,须要有邮路系统,朕不惜花费大量银两,不过数月便使邮路遍布庆国全境。
她说宫里的宦官可怜又可恨,朕便将一半的太监遣散出宫,废止向各王府派遣宦官的惯例。
她说国无商不富,好,朕在江南大力扶持商贾大族,从此朝廷再不干涉行商。
她说农乃国之本,朕也依她之言,兴修水利,专设河运总督衙门修缮江堤。
她说要报纸,朕便办报纸。
她说要花边,我便绘花边!”
说到最后,庆帝的声音越来越大,双瞳越来越亮,面色也越来越白。
“她要什么,朕便做什么,你们,或是你们凭什么来指责朕!”
陈萍萍轻轻笑了。
“您这番话可真是熟练,想必二十年来早在小楼内自言自语过无数次。您是想告慰她的在天之灵,还是想让把你自己从不安中解脱呢?”
陈萍萍在轮椅上坐直,虽然因双腿无法站立而比庆帝矮了不少,逼人的气势却隐隐凌驾于他之上。
“推行新政,不是把年号从纪元改成庆历就是新政;所谓改革,也不是把兵部改成老军部,再改成枢密院就叫改革!您还记不记得太学最早的名号?您还能不能分清,什么是教育院、同文阁,什么又是转司所、提运司?
新政不是名字新,就是新政!改来改去,改到百姓连想报官都不知道去哪个衙门,就叫新政?这种无谓的改制,至多骗一骗你自己罢了!
都察院风闻议事?还不是长公主那个疯丫头变成了自己私家的势力地盘?进谏议事无罪?那庆历五年秋,那些穿着赭色官袍的老家伙在宫门前被廷杖,又是谁下旨?
邮路系统?更是可笑……一两银子邮一封信,除了官宦人家的富贵子弟,谁能用得起?最终不过是养着那帮官员没地方塞的亲戚。
严禁太监干政?那姚太监一出门,两三品的官员都躬身让路算什么?我这陛下口中的阉货执掌鉴察院,又算什么?
朝廷不干涉民间商事?那范闲下江南又是去干什么?明家折腾来折腾去,折腾出那么多权贵的干股,又是怎么回事?”
“兴修水利保障农事?”陈萍萍声线愈发尖锐,几乎走了调。“河运总督衙门贪污白银万两,是我早就要查的,只是您为何又不允?大江崩堤淹死了沿岸多少人?要不是有范闲夫妇这几年拼了命地填银子,怕是连现在都坚持不到吧?”
“还有那劳什子报纸、花边……”说到此处陈萍萍更是哈哈大笑起来。“她说的报纸是开启民智的东西,上面不该只登着我这老黑狗的什么初恋故事,您说是不是?”
庆帝的手指紧紧捏着青瓷茶杯。
“你或许能说服范闲,能说服你自己,”陈萍萍挖苦的话语毫无保留地刺过去,“可是你说服不了画像中的她,只不过如今的她不会说话而已。但陛下你也说服不了我,很不凑巧的是,我现如今还能说话。”
庆帝的心防到底在这般直刺最痛处的攻势之下崩塌下去,脸色已苍白不似常人。一向东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此时指尖微微颤动,暴露出他内心到达极点的怒气。
“朕此生最错之事,就是听了她的话,劝父皇设立鉴察院,还让你这浑身尿骚味的阉人当了鉴察院的第一任院长。”
“就连这鉴察院,怕是也不是她想看见的鉴察院。”陈萍萍抚着膝上的羊毛毯子,叹道。“陛下啊,鉴察院门口的那块石碑上,那些金色的字迹,您可还记得?”
那一段文字,自鉴察院设立之初就立在院子门前,经年来石碑经常落了灰,可那些字迹,却始终金光闪闪。
“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厄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
这段说给庆国百姓听的话,庆国百姓早已忘得透彻。或许只有鉴察院的人们,只有陈萍萍,心中还留存着这番话的痕迹。
陈萍萍发白的双唇轻轻颤动,一字一句,道出了那句早就被历史车轮碾过后,掩盖在尘埃里的话:
“我希望庆国的国民,每一位都能成为王,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这片领土的……独一无二的王!”
“陛下,我的王!”陈萍萍浑浊的眼眸里涌现出余烬将熄时炽热的光芒,以及那份坚守了整整二十年的执着。
“鉴察院……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用来监察你的啊!”
……
绵密的雨丝斜斜地刮出一张包裹了天地的网。庆帝双目空洞,良久才缓缓开口:“你凭什么来监察……朕?朕舍弃了世间的一切,所追寻的是什么,你们何曾懂得?”
刺骨的秋寒在御书房内弥漫。陈萍萍缓缓抚摸着轮椅扶手,枯井般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划过不屑。
“陛下你再如何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庆国能有如今之强盛,到底源于她的遗泽。若无她遗留的内库三大坊向朝廷输送白银,若无鉴察院制衡朝中百官……庆国连年征战,怕是早从内部崩塌。”
“这二十年,你不断向外征伐,隔三差五地弄什么新政,不过是想证明,就算没有叶轻眉,你一样可以打造一个强大的庆国,甚至比她做得更好。”陈萍萍的目光中有一丝轻蔑的怜悯。“你想掀开她盖在你头上的那片天,然而实际上,你却只是证明了,你必须依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