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得仿佛永无逝去之日的夜终于被破晓时第一缕深紫的曙光掩在昨日里。庆帝独自长坐在御书房中,茶杯中的茶水早就被饮尽,如今连杯子都只余冰冷。一夜未眠虽对大宗师来说没什么影响,可因为愤怒,因为对许多事已然隐隐不可控的忧虑,他沉沉盯着那渐渐被晨曦映亮的琉璃瓦一角的眼里,还是带上了几许红血丝。
荣乐安逝世已久,尸骨自然早就腐烂不堪。姚公公亲自带人刨开妃陵,将残余的些许骨头随着泥土扔到了乱葬岗去。
然而,做完这件事,庆帝的心甚至没有安稳哪怕一点点。“执笔者朱黎”这个名字困惑着他,让他心中惶惶不得安宁———他是不愿意承认的,哪怕这个从未耳闻的名字的确让他彻夜未眠。
暂且放一放罢,他提醒自己。
深宫回廊之中传来微弱的更鼓声,昭示着新一日不可避免的到来。庆帝放下手中茶杯,眼神平静无比,却偏生于平静中生出冷冽,如结了浮冰的寒潭,寒得彻骨。
听到殿外那轮椅与青石板摩擦的声响,庆帝终于抬头,漠然的目光,在木门被打开的一瞬,一错不错地同晨光一起落在那个轮椅上瘦骨伶仃的黑影身上。一个晚上不是刨尸体就是打扫御书房内各种被摔碎的东西的姚公公,在指挥着小太监把轮椅抬过门槛后,用兔子见了猎鹰的速度,带着几个小太监飞速关上门撤离,生怕自己没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初秋和煦的朝阳从格子窗照入御书房,照出了空气中浮动的淡淡尘埃。庆帝沉默着,陈萍萍沉默着,于是光与尘埃也都沉默着,让山雨欲来的气息默默在秋日干爽的空气中发酵。
一杯热茶被真气运送到陈萍萍手中。陈萍萍看着茶水,啜了一口,缓缓抬起与庆帝同等漠然的双眸,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那个青绿色小茶杯。
“荣乐安曾对朕图谋不轨,朕刚刚命人掘地三尺,挖出了她的尸骨,抛到乱葬岗去了。”庆帝没有选择单刀直入,而是选了一个看似与二人恩怨毫不相干的人作为切入点。“朕记得之前朕让你查她的来历,谁知等了这么久……鉴察院都没给出结果。”
“荣乐安包藏祸心,您也是昨日才察觉,”陈萍萍叹道,“臣……哪里会像您一般,有慧眼识珠的本事。”
“慧眼识珠,”庆帝念着这四个字,眼神寒冷下去,“你说得不错,荣乐安确实包藏祸心,可朕若当真慧眼识珠,便不会如今才看出来,你包藏的祸心!”说到恼怒处,他怒极反笑,抓起手边的卷宗,向陈萍萍扔去。卷宗尽数打在身上,陈萍萍却并不闪躲,只是淡漠地盯着庆帝的脸,等待着他继续开口。
“太子、老二、承平,还有……安之。”庆帝喃喃着那些卷宗上的名字,眼底有怒火喷薄而出。“你个阉货……就连朕的亲生骨血都不放过,真是枉为人……”
“枉为人?”陈萍萍嘲弄地笑了笑,尽情欣赏着面前君王表情的崩裂。“奴才若是枉为人,那您又算什么呢?”
“朕算什么?”庆帝蓦地将声音拔高。“你问朕算什么,朕是这大庆王朝的君主!你出去看一看,这京都里的黎民百姓,哪一个不是丰衣足食、安享太平?朕坐在这位置上数十年,可有对不起哪一个百姓,对不起朕这身龙袍、这把龙椅?!”
“安享太平啊……”陈萍萍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轻蔑乃至怜悯的情绪。“那京都外面呢?去年的水患淹死了江南多少人?大前年的冬天,北方又冻死了多少人?陛下啊……太平是让天下人太平,不是京都里头那些三品以上吃着官粮的紫袍蛀虫太平了,这王朝就算太平了!”
“至于京都?”陈萍萍冷冷笑了起来。“您以为京都就是什么干净的宝地么?旁的不提,若当年没有李瑶兮帮衬,那个唱戏的谢兰双应该早就被地痞马二欺压至死了吧?奴才一直想问一问,公堂上悬着的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到底作不作数?”
“这天下终归是朕的天下,纵观古今,治天下如朕者,已是寥寥无几,朕,自觉问心无愧!”庆帝扬起下巴,掷地有声道,仿佛瞬息之间苍老了不少。“朕难道对天下不够宽容?朕难道……对你还不够宽容?只要你想走,史飞那三千人根本留不住你。朕并非没给你留活路,你明明可以走,为什么偏要回京都,逼着朕……亲手杀死你?”
一个微妙的“逼”字,除了此时御书房中的这一对在外人眼里天造地设的君臣,怕是甚少有人能理解。
陈萍萍抬起苍凉的双眼,似盯着庆帝,又似只是盯着更远的某个地方。宫墙之上,漫天的火烧云竟不知不觉黯淡几分,原来是乌云不知何时已突兀地漫过来了。只是那乌云却着实奇怪,只黑压压地笼着皇宫一带,隔绝了日光,却并未遮住刚刚露出地平线不仅的太阳。
“当年你可曾给过他任何一条活路?”陈萍萍目光锐利如刃,直逼庆帝面庞而去,声音虽透着嘶哑,却一字一句都实打实地砸了出去。“我回京就是要问陛下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杀她!”
这一句蕴含了陈萍萍近二十年恨意的话语,尾音落下的一瞬,外面忽地轰然响起一声雷。只是此时已非夏日,连那雷声都是闷闷的,少了雷霆万钧的气势,反倒呜咽一般,带出初秋特有的清寂气息来。
君臣二人都没有理会窗外欲来的风雨。庆帝站在陈萍萍对面,眼瞳眯起,眼神从方才的不解化为意外、嘲讽,随后又变回不解。然后他笑出声,笑声包含着太多太多荒谬情绪。
“竟然……居然……是因为这些,是因为这些!”
他的脸色微微苍白:“为了她……你竟然背叛……朕?”
陈萍萍闭上眼,再睁眼时,先前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的那些黑蚂蚁般的文字,此时消失无踪。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他长叹道,语调平静得毫无起伏,只有淡淡的悲凉泛了出来。“我这一生,再也未有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子,不,应该是再也未有见过像她那样的人,她像一个仙女降落到这片凡尘之中,拼尽自己的全力,改变她所应该改变的,拯救她所认为应该拯救的。她帮助了你,打救了我,拯救了庆国,美好了天下……而你,却生生地毁了她。”
不需要任何思考和铺垫,这一大段话就自然而然极其顺畅地从陈萍萍血色浅淡的唇中吐了出来。至此,那本朱黎给他看过的书,完全被抛到了脑后。
他只是用很平和的语调,以陈述的方式,将自己这些年日日夜夜里组织了无数次的话语,哀凉地向庆帝道来。
不加思索。
也不加退缩。
“我没有杀她。”
正如陈萍萍先前开始自称奴才一样,庆帝也把称呼换成了“我”。
“我没有杀她!”他更为坚定地重复道。对陈萍萍说,对小楼里那个或许注视了他多年的黄衫女子说,对……他自己说。
“您没有杀她?”陈萍萍的声线里浸满寒意。“那她是怎么死的?”
庆帝沉默下来,眼神空蒙。
“当日她正是产后虚弱的时候,你在西边草原征战未归,我临时收到北方战事吃紧的战报,亲自北上……”陈萍萍咳嗽了几声,不得不中途停下。“范建身为太常寺司库兼户部员外郎,向来留在京都负责军需后勤,又为何也被你带去草原?大东山祭天时你将他的数百名虎卫一个不落地带走了,想必当年你也在担心同样的问题吧?叶重身在定州,京都军务由秦业全权控制。若无他的许可,即便是皇后和太后,又怎么调得动秦家军,在太平别院放火?”
陈萍萍嘶声笑着:“秦业必须死,所以你那几个儿子谋反时他死了……我想陛下你当时应该心中很高兴,终于能让那个秘密跟随着秦业被带到黄土里去。范闲既然已经逐渐长大,你愈看重他,就愈要将真相掩盖起来,不让他看到。”
说到这里,陈萍萍别有深意地眺望向那一轮黄中带着苍白的太阳。
“有一件事,我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陈萍萍把目光重新放到庆帝身上,道。“五竹,最应该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人,为何偏偏那日离开了她?”
“直到前些年,被重伤的五竹找上过我一趟,告诉我……他在范府后面的巷子中,杀死了一个不速之客。”陈萍萍歪着脑袋,眼神玩味。“试问这天底下能重伤五竹的有几人?若不是大宗师出手,便只会是神庙派使者来了凡间。”
或许因为日光刺眼,远处那轮太阳的边缘模糊不已,看久了,竟好似微微颤动。
“二十年前,祂同样可以派使者来。”陈萍萍眼神归于宁静。“两次了,不管那使者的目标是她还是范闲,最后伤的都是五竹。”
“陛下,你为何忌惮五竹至此呢?”陈萍萍眼中划过嘲意。“你已是一国之君,我还以为……你无所畏惧。”
“像老五那样的人,本不该存于世间。”庆帝笑道。“安之还在澹州时朕请流云世叔去看过一眼,只要老五还没有全部想起来,朕,就大可以无视他。”
“这就是你的想法,大宗师这种怪物不该存在。”陈萍萍怜悯地看着他,偏生说出来的话却残忍。“那你为什么还活着,不去自杀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