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萍萍无奈地闭上了嘴。
李瑶兮的眼眸中忽然漾起了柔情。她的声音如丝丝入扣的青烟般,温柔地叹道:“陈萍萍,你还要瞒我多久?”
“不要再想着与我割裂了。”
饶是陈萍萍定力出奇地好,此时心中也仿佛是一道惊雷炸响。一股苦涩滋味在口腔中漫延着,苦得几乎麻木。
他知道李瑶兮冰雪聪明,却没想到她居然什么都猜到了。此时面对着满脸温柔甚至是悲悯的少女,他第一次感到了浓浓的无力感。
“还有么?”许久,他冷漠地问道,苍老的面容上尽是冷厉神色,似乎要拒人千里之外。
“还有,比如说你对庆帝的猜疑。”李瑶兮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尽数一吐而快。“我明白你想干什么,但是这种事情,你不能不给自己留退路!”
陈萍萍凝望着李瑶兮妍丽的脸庞,忽然觉着这世间的某些事确实挺麻烦,劳心费神不说,还解释不明白。
“萍萍,你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呢?”
“你想多了,我从来没想过劳什子天下苍生,也不是为什么大义活着。”
李瑶兮是光芒万丈的太阳,温暖和照耀着所有人,他不能因贪恋灰暗中的这一丝光芒,就将这轮明日也拉进阴沟里来。
恍惚间仍是李瑶兮笑着唤他萍萍的样子,有若初春新绽的一树桃花,眉眼间都凝着灵动狡黠的朝气。
陈萍萍狠下心肠,继续说道:“你既猜中了我想做什么,就不该与我再有来往。”
“你在骗我。”李瑶兮轻轻握住了陈萍萍的一只手腕,食指点在对方的脉搏处,笃定道。“萍萍,我今天来就是为了问你一句话。”
她直视着陈萍萍幽深的双眸,道:“萍萍,这条路,我可否与你一同走?”
陈萍萍欲要避开她的目光,可李瑶兮却伸手抚上了他的面容,柔声道:“这么说吧,你过得太辛苦,本姑娘不喜欢。”
本姑娘不喜欢。
陈萍萍忆起在江南时,李瑶兮似乎也说过这六个字。
“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们把心思花在其他事情上似乎有价值得多。”
那日,他仿佛是这样说的,然后李瑶兮就生气了。
“陈萍萍,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本姑娘不喜欢,所以以后不许再说。”
这就是李瑶兮。有时她倨傲又霸道,任性又张扬,说出的话却偏生让人无法拒绝,甚至甘愿被其说服一生。
陈萍萍正以为李瑶兮会继续以霸道的姿态说服他的时候,李瑶兮却忽然蹲下身来,呢喃道:“萍萍,你的眼眸里,有我的倒影呢。”
“你可以置自己的安全于不顾,可是你要让我们这些在乎你的人怎么办?”
“你哪怕受一点在你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伤,我、费介和影子,包括鉴察院的每一个人,都会心痛。”
“答应我,不要一个人,踽踽独行了,好不好?”
李瑶兮将姿态放得极低,语气中带着一股子迁就,仿佛只是在温柔地征询陈萍萍的意见而已。
陈萍萍微怔,一道无形的屏障似乎“啪”地一声碎裂成了无数片。
他终于叹道:“阿瑶,你不会明白……”
“不,你知道我什么都明白。”李瑶兮步步紧逼。“我会守在你身边,萍萍,我李瑶兮要护着你!”
从前升起这个念头时,李瑶兮是觉得可笑的。她本觉得陈萍萍不需要他人的保护,可现在她意识到,如果没有一个人紧紧守着他,他会为了别人伤到自己。
她咬唇望着陈萍萍,决定豁出去了。
“陈萍萍你给本姑娘听好了!要不是为了你,本姑娘才懒得来庆国!京都看似繁华却处处凶险,你以为本姑娘是受虐狂吗?”
“要是你真的为了全知己之谊而有个三长两短,本姑娘第一个不答应!”
终于把郁结在胸中许久的话全部喊了出来,李瑶兮痛快了许多,接着道:“我在乎的也不是天下苍生,我在乎的是你。”
虽然方才睡了一觉,可陈萍萍却仍觉得疲惫不已。
“把我扶起来吧。”他吩咐李瑶兮道。
李瑶兮连忙小心地将陈萍萍从塌上扶起,待陈萍萍靠好后才松了手。
“罢了,如果你真这样想……那咱们就还像从前那样。”
“当真?”李瑶兮的眸中燃起希冀的光,明晃晃地在眼睛里晃动着,赛过天边星辰,可见她此刻有多么欢喜。
“我答应你,不会以自己为代价去设局了,如何?”陈萍萍嗓音温润,道。
“嗯!”李瑶兮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她也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顺利得超出了她的预想。
如此,已经很好了。
“阿瑶,你的确很聪明……”陈萍萍又叹息着说。
“今日宁才人召我进宫了。”李瑶兮没有回答陈萍萍,而是向他提起了宁知秋。
“她?你们又是怎么熟悉的?”陈萍萍意外道。
“上次我册封圣女,之后去拜见过她。”李瑶兮如实道。“她似乎很喜欢舞剑。”
“你们都说什么了?”陈萍萍不置可否,转而问道。
“不过是女孩子们感兴趣的事情,”李瑶兮道,“哦对,后来范闲还来了,我们一起吃了午饭。”
“嗯,等时机适宜了,我再见见他。”陈萍萍道。
他仰头微笑,从容道:“阿瑶,替我研墨吧。”
“好呀。”李瑶兮欣然应允道,将陈萍萍抱上了轮椅。
于是他们就这样熬走了一下午的日光。当然,李瑶兮也不是一直在研墨。
待陈萍萍终于批完了厚厚一沓公文,李瑶兮替他揉了揉肩膀,调侃道:“真的难得见你这么认真办公。”
“也难得见你如此安静,不吵不闹的。”陈萍萍反唇相讥道。
“呵呵,彼此彼此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仿佛两个三四岁的幼童,谁也不肯在嘴上吃了亏。
门外,已经听了半天墙角的影子抬首扶了扶面具,笑了。
“我推着你在鉴察院里转转吧。”李瑶兮建议道。
“阿瑶,这里可不是陈园,你还让不让我那些下属工作了?”陈萍萍哭笑不得道。
“哎……那干什么呢?”李瑶兮难得迷茫了。
“待会二处主办要来,你别拉着我瞎折腾,”陈萍萍好笑道。“要是无聊就先回落花别院去。”
“我不,回去了哪有和你待着有意思啊。诶我有办法了,要不等二处主办来了,本姑娘来个垂帘听政吧!”
“垂帘听政?”陈萍萍揣摩着这个词的意思,待差不多明白了之后才不赞同道:“你这样的人,还是莫谈国事。”
李瑶兮恍然。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懂得太多政事,终归会被人所非议。
李瑶兮不怕被非议,只不过宫里还有个庆帝在盯着她,在政治方面她还是低调一些好。
“那我先回去,明天再过来?”
“嗯,想来就来吧,料想我也改变不了你的心思了。”陈萍萍叹息道。
“糖葫芦记得吃哦!”李瑶兮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忽然记起来那糖葫芦陈萍萍还没怎么吃,转身道。
“嗯。”头一次被人叮嘱此等小事,陈萍萍也不知该多说什么。
待李瑶兮离开,影子闪身来到陈萍萍身侧,问道:“你改主意了?”
陈萍萍在轮椅里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淡淡笑了。
“费心筹谋多年,岂可就这样不了了之了?”陈萍萍一手攥紧了轮椅扶手,厉狠道。“我容不得他安坐于龙椅之上,用圣人的光芒将自己包裹起来。”
他转头对着影子,道:“确实是我对不起阿瑶,可小叶子死得冤枉,我一定……要向他讨个说法。”
“你想杀皇帝,我可以杀。”影子的话还是那样直白。
他是陈萍萍手中最锋利的剑。陈萍萍想除掉的人,他都会一个不留地亲手杀死。
陈萍萍斜靠于轮椅上,道:“他不过是个自私无耻的男人,有何资格这般安然享受着她的遗泽?我与陛下的事情……无关朝政与国事,只是私怨罢了。”
“李瑶兮怎么办?”影子问道。
“等我死了,她大概会搂着我的尸身大哭一场。”陈萍萍揣测道。“你负责照顾好她,范闲那边你也多关照。”
影子心中忽然升起了悲壮和对于未知的微微恐惧。
陈萍萍……这是在安排后事!
“至于鉴察院,范闲不会坐等接我的班。”陈萍萍冷然道。“等他在院里培养起势力,我会把黑骑给他。”
“阿瑶……当个富家小姐,逍遥自在地过完此生就好。”陈萍萍最终疲惫道。“你说……她是不是会怨我骗了她?”
“会,但她不会怪你。”影子一语道破。
门外传来不紧不慢的叩门声。
陈萍萍随手把只吃了两个山楂的糖葫芦塞给了影子,道:“你吃了就行。”
影子黑线,无奈地瞥了眼和自己杀手形象完全不符的糖葫芦,飞身跃出窗外,不知去哪里躲着了。
陈萍萍右手叩了几下轮椅扶手。
门开了。
鉴察院二处主办,夹着一摞文件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