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胖子沉迷绘图,没能捕捉这一丝危险气息,脱口道:“唔,臻夫人?”
“何以见得?”
“林大公子疼他那妹子,活似护着自个儿的眼珠子,京中谁人不知?京中贵人如云,所用马车本就相当讲究,但也少有能平稳至此,此车必是内置了减震机关——在细枝末节处如此上心,颇像他的手笔!”
实则哪有这般轻易就推敲到林臻启身上去?
黄伯正如此说道,不过是有意恭维,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长泽脸色更沉:“依你之见,此车造价如何?”
“减震机关能妥帖至此,工费低不到哪去。”黄伯正笔下不停,游魂似的絮聒,“能工巧匠嘛,更是难寻,这……便无从得知具体身价了,毕竟独一份造给他,造价不是通货可比的。”
“通货?”
“就是咱们手艺人的黑话,泛指那些批量出货的物件,做工跟这辆车比,那是云泥之别!”
陆长泽抿唇,眼前晃过月华裳的耀目光华,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翳。
遥想当年初见林臻启,那一身矜贵的书卷气,教他不敢上前搭话,却不想时过境迁,昔日修竹一般的翩翩少年,竟神不知鬼不觉狂揽巨财?
可笑他还觉每月拨给芳华苑的例银不够使,有这位宠妹狂魔,林臻儿哪里少钱花?也亏得那是个傻子,拿到金条也只晓得供着,换作别个懂得吃穿用度的,只怕早就露出端倪了。
若非那日林臻儿穿了月华裳,他不知要被瞒到几时?
林臻启出身世家,在官场上建树寥寥,其钱路如此隐蔽,恐怕暗地里没少扯父辈的大旗。那,他的老师……当朝左都御史是否知情?
病愈不久的身子,哪里经得住陆长泽这般连轴转?刹那间,各路思绪乱了神智,他心头一阵发堵,眼前奋笔狂绘的胖子渐渐变成了两三个,耳边蓦地响起一声熟悉的笑——
“阿泽,水至清则无鱼,凭你一己之力,如何涤荡朝堂污秽?”
“且听三哥一句劝,以弱制强,须得以柔制刚,正所谓过刚易折、善柔不败……”
恍惚间,那笑声化为冰冷的游蟒剑,倏尔止在他咽喉处——
“陆长泽,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我文如镜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是哪样人,你自可打听去!三天两头跑来问我我怎么变了,哈!好似我诓了你,真真可笑!”
砰!!
他一掌拍在木案上,惊得黄伯正窜了起来!脑袋狠狠撞了车顶!
“唉哟!”
打翻的砚台污了图纸,墨汁延绵着淌进木案的缝隙,湿了陆长泽连袖带手一片污痕,但他似无所觉,伏在案上气喘不止。
“嘶……”黄伯正捂着脑壳,来不及呼痛,就让他的模样惊了一跳,“大人?您没事罢?”
陆长泽蜷起双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骤然而来的锐痛总算唤回一丝清明。
良久,他嘶哑道:“无妨。想是近日歇得少了,略有不适。”
“早闻大人勤勉,今日一见果真是鞠躬尽瘁……下官惭愧,惭愧啊!”
陆长泽直起脊背,用游蟒剑挑开车帘,但见天地笼罩在一片深蓝之中,窗外时不时有人头晃过——那是入城的走贩行人,或担着货物,或拖家带口,或孤身背着包袱。
百官上朝之时,亦是这些平民进城之时。昏黄的笼火照不醒他们的睡意,大多睁着朦胧睡眼,别看梦游似的,迎上他的马车还会麻木避让。
偶有几个兴奋面孔,不消说,多是初来京城之人,看什么都新奇,就像……他当年一样。
而今,那个带他进京的人尸骨无存,他却顶替了她的官位。
“那年我初赴京城,细雨绵延了三日,出了船舱,瞧什么皆似蒙了一层雾。”
怎的忆起往昔?黄伯正收拾案上残局,好奇等他下文。
“抵京那日,文如镜在船头站了一夜。船抵了岸,她迟迟不下船。我问她为何,她便叹,却不说为何而叹。”
黄伯正略带迟疑,旋即干笑一声,满脸见怪不怪:
“大人彼时初来乍到,可曾听闻那小子当年的桃花运?文三郎让人撵得窜去天南地北,差点就此尚了公主。皇家规矩重,且看长公主的驸马有多短命呢?他一个潇洒惯了的世家公子,如何不怵?”
陆长泽一声叹息:“她自是不愿尚公主。”
“大人为何而叹?”
陆长泽不语,他也不说是为何。
……
天边泛起鱼肚白,大地冰如雪窖。好在,肆虐一夜的风雪总算是歇了。
成双别院中,众仆集成小队、擎着石铲和竹帚分散各处,紧锣密鼓铲冰扫雪,从白茫茫中抢出几条道来。
其中一支小队来回巡行,忽而层峦叠嶂似的假山后发出一声高叫:“快来!洞里趴着一个人,似正要爬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