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川迅速稳下心神。早前从父王母妃那里得知大板巷原是江宁邱氏的族产,之后做了岳母邱馥的陪嫁,再后来才是暗自交给冷元初所谓打发时光。
酒坊老板称呼的“邱小姐”,定是冷元初为掩人耳目的自称,可为何,这心,狂跳不止?
邱小姐,邱姓商户家的女子……会是同一个人吗?
温行川急急奔出酒坊上马归家,一路间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上弦月,洱湖畔,一个小姑娘用尽力气拽住他的袍摆……
回到仰止园挨处寻找,没见到妻子,连三个兰姑娘都不在。
“王爷息怒,娘娘说,她回娘家了。”
温行川张开手,自上而下抹了把脸,低头看了看因审讯犯人连穿了几天的旧衣,移步去了湢室。
穿过内室,看到桌案一角安静躺着的珊瑚戒指,他拾起颠了颠再搁下。快速洗去牢风煞气,换了身青袍赶去越国公府。
妻子一生气就回娘家,他再去娘家哄人接人,很有经验。
孰料到了越国公府只见到岳母,听闻他来寻冷元初,几欲站不稳。
“初儿不在王府?她没有回来!”
“什么!”
温行川只觉心肝俱颤气血骤涌,旋即撑住心态,竭力安抚好岳母,看着公府的侍卫家侍急急奔走寻主,正要折回王府,忽顿住,启口问邱氏:
“永康七年九月初七,元初可有去过王府?”
“七年,初七,县主生日?那日,初儿去过的。”
耳中不入任何杂音,天地一片寂静。温行川盯着邱氏的眼睛,沉声问道:
“她到底姓冷,还姓邱?”
邱馥看着女婿眉峰紧蹙,满脸晦色,一时有些混乱,不知女婿因何问起这个。
之所以把冷元初送去绍兴交由妯娌养大,就因建元未久的一次宫宴上,皇帝假借酒意,将冷公比做大燕的吕不韦!
历代开国皇帝都是同患难易,享太平难,两个儿子年岁大了不怕什么,可女儿还是襁褓婴儿,实在怕她成为帝王拿捏冷家的棋子,才改名换姓送去老宅……
“她及笄前,家人都唤她‘邱元儿’。现下很难与殿下一两句解释清楚,初儿年幼时寥寥几次回到江宁,都不是以冷家幺女身份。”
“可有她儿时的画像?”
邱馥看着女婿完全不急去寻女儿的样子,只觉他昏了头,又不敢违背这位皇孙,只好引着他到偏厅,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几幅画。
温行川仰视那并排而挂的一幅幅肖像,从孩提到髫年,再到总角豆蔻,慢慢走到其中一幅画前,在邱馥惊诧的注视下,流下清泪。
“是你!”
话音未落转身离去,纵马急回王府,要王府侍卫和暗卫即刻全城搜寻,尤其各处城门。
返回仰止园,很快盘出富生未将郡王妃送至国公府,亦未带回王府。
“王爷恕罪啊!小的那日卯时四刻到的大板巷,按娘娘的意思,在大板巷尾等她。等到日中时未见娘娘,想起娘娘说若是过了日中未归,便是她自行回公府,就架着马车回了来。难道娘娘,没有回公府吗!”
富生年龄再小,也知他造了多大的孽,吓得趴在地上啄米般叩头。保福是跟着儿子来的,听罢哪里分得清场合,扬手照着儿子后脑来了一掌,惶恐懊悔望着郡王,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温行川额角青脉凸起,冷声吩咐:
“叶骏,胡成,带着富生和精卫速去大板巷,挨家盘问,看谁见到她们的行迹,立即追寻!”
“是!”
一众人按吩咐退去时,为疾步赶来的亲王妃行礼让路。
“川儿,你说什么?初儿没有回娘家?”林婉淑说话间几近晕厥,温行川连忙扶住母妃,到中堂坐稳。
“母妃,元初是有预谋逃跑的。”
“什么!”
温行川回到内室拿起那枚戒指再返回,摆在母妃面前。
“她早前消了保福儿子的奴籍。儿才去过公府,没听说玉兰和香兰在,定是她安排妥当。元初她,早为了这日准备良久。”
他没心思与母妃细讲,反复推敲,今日是六月初七,冷元初是六月初五清晨逃跑的,良马至少日行二百里,但她那身板怕是难以累日骑马,应是坐着马车。
脑内算着,向北向西自有长江天堑,候船也要时辰,过了江至江浦应是黄昏之后,想来不会连夜赶路,自会寻驿馆住下。
若是向东向南——
“母妃,元初她,是在绍兴府长大?”
“是。”
温行川冷笑一声,他不觉冷元初能在才来一载的江宁府周边还有哪里可去,定是想回绍兴府了吧!
早与她说过,未来她想去哪里,他会带她去。牙尖嘴利如她,怎就不愿与他说好,一起回去祭祖!
初初你,为何总想着离开我!
温行川对着身边的小昉暗语几句,小昉领命离开。林婉淑看着温行川不急不躁的样子,焦虑问他:
“你快去寻她!不然我们怎向国公府交代?她与王府不告而别罢了,怎就连父母都不道一声……”
温行川没吭声,心下早已明鉴,妻子只要下定决心,定会不遗余力去做。她已用行动证明,是真的不愿留在此地,留在他身边。
可他才寻到那年渡他离苦的小恩人,怎会再次放任她离开?
温行川正要离府寻妻,忽听侍卫传他入宫,思量片刻,还是先赶去皇宫。
养身殿内,温行川头一次见到父王和冷氏族人同在。温琅与冷元朝分立两侧,正中站着冷兴茂,和妻子最在乎的堂哥,冷元知。
温行川先与皇祖父行礼,再与岳父行礼,抬眼看到岳父双手交叉身前,高挑双眉耷拉眼皮,面向皇祖父一脸不屑的神色,强压心头勃发的怒气。
纵使是岳丈,是长辈,每次见他都是这般目无尊上的狂妄之姿,让他敢怒不敢言!
“川儿来了正好,今日有些事情要与你岳丈家分辨清楚。”
“皇祖父请讲。”
“湖南水患,炸出库银亏空良久。朕记年初六部会议上,可没有爆出账额不对。越国公,冷尚书,不来解释什么吗?”
冷兴茂瞥了眼长子,冷元朝直接行礼启口,“去岁北部战争,致使东域几省整体物价飞涨,朝廷年初定下的御批票拟,实际动用还要以市价定准。春时有地区发现蝗灾抬头之势,临拨库银,这才有夏时未困蝗灾之忧。”
温行川直接打断妻兄的话,轻嗤一声道:
“冷尚书,本王截停水患花去近两周时间,这期间上书五次,都没得到国库批拨。是我要巡抚先调用几省库银紧急修堤,再从临近省商会以郡王身份担保购粮,扼住水患后的饥荒。如今水灾停了,后续修缮房屋道路、良田复垦皆要用钱,敢问冷尚书,这钱,户部还批不批?”
未等冷元朝回复,皇帝慵懒启口:“批,自然要批,冷元朝,回头要工部和你们户部一并将这笔钱记下,分清缓急,别让我的孙儿忧心。”
“是,陛下。”
皇帝向后靠在龙椅背上,盘玩一串五钱菩提,望着立在不远处的冷兴茂,和很久未见的恩人之子冷元知。
“朕连日所感天地余怒,日思夜想,只觉这建元短短二十载,急于功业速成,轻信谗言,错判忠良,以致水旱不断,百姓疲于奔命。思来想后,是朕对自家人约束不力,惹怒神明。遂要几位大学士替朕拟了这份《皇宗祖训》,琅儿,川儿,以及诸位,你们拿去看看吧。”
温琅率先领走祖训折子,翻看了几页,余光瞥见越国公纹丝未动,转头怒视,提醒这位权臣之首不要不识抬举。
却见冷兴茂挥裾跪下,直背拱手,“陛下有话,不妨之言,老臣洗耳恭听。”
“哈,就等你这句话。”温裕自龙椅起身,绕过厚重的雕龙案台,走到冷兴茂面前,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却不是要扶起这位曾经同甘共苦的老臣,而是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施力。
“大学士们建言九九八十一条,朕对这句话很感兴趣,‘凡皇亲国戚,皆不得为商。’如今汝与朕早已结为亲家,冷家自然算是皇亲国戚,冷兴茂,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