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忒尔又翻了一面。
散落在陆地上的城邦各自为政,甚少交流,每个城邦都有三名长官共同作为领主,分别是执政官、骑士长,以及大祭司。
而学徒杀死了三领主之一,就算学徒杀人的原因情有可原,但那也只是对现代文明而言的,在城邦时代,杀死了领主,就只能以死赎罪。
代替他的艾忒尔如果被抓住,也就只有引颈就戮这一个选项。
艾忒尔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纠结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
——他到底应该研究哪个方向的课题?是城邦时代异种动物群落特征及环境关系研究,还是古代城邦行政制度现状调查与运作实践研究好呢。
啊,这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有点难选……
艾忒尔在草地上瘫开一团。
*
在七层塔的塔尖,诡谲的月依然高高挂在半空,微凉的夜风顺着破开的缺口呼啸而入。
堂内,残留的血腥味混合着烧焦的气味而弥散,一列又一列的士兵站立在周围,共同拱卫着自己的领主。
骑士长还半跪在地上,他一抖披风,就让大祭司那具完整的尸体滑落在地上。
大祭司还保持着被刺死时的模样,繁复的长袍裹在身上,不像是平时的日常穿着,而像是举行祭祀的正装,显得过于正式,脸上还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震惊与不可思议的执着。
骑士长垂眸,突然,他眼尖地瞥见了什么东西,然后犹豫地、隔着披风去捏大祭司的袖口。
他摸到了一根细棍,一根十分坚硬的细棍,顶部尖锐,甚至能刺穿人的皮肤。
随着摸索的动作,那根细棍也从袖口中滑出,很明显,它顶部的尖端并不是由精心打磨而成,反而是木色的折断,刻印着黑色的曼陀罗,衣袖滑落间,暴露出施法者的手臂,上面是黑色的烧伤痕迹,曼陀罗的花纹蔓延其上,这是魔法的反噬,一种能与魔鬼沟通的魔法的反噬。
【那是他罪有应得。】
鬼使神差的,骑士长突然想起这句话来,他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只得沉默,反复检查着室内的其他痕迹,检查得愈多,他就愈发的沉默,他看见了满室的狼藉,却又在这只光片影之间窥见了真相。
“雷米诺阁下。”
工作繁忙的执政官终于抛下城邦的杂事,匆匆赶到大祭司命陨的现场。
“执政官先生。”雷米诺骑士长思绪还沉浸在其他事情里,他呆板地回复道。
“你之前见过杀死大祭司的那个人吗?”执政官没有注意到骑士长的异样,他迫切地追问。
显然,执政官在路上已经听过下属的报告,粗重的呼吸从他矮壮的身躯中呼出,领主的尊严被人侵犯这一件事让他怒不可遏,这位雅什城邦的执政官本就不是谋定而后动的性格,此时更是被怒意冲昏了头脑。
骑士长雷米诺摇头,“我只认得他的衣服,知道他是神殿的学徒。”
“这么说,并不只是臣民杀死了领主,同时,更是学生杀害了老师。”执政官怒意更甚,他的视线越过骑士,越过祭司,几乎是瞬间的功夫,作为三领主之首的执政当即下了判断,一锤定音。
“来人!去神殿里把所有学徒的资料都拿来,把所有学徒都传唤过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无法无天!”
“先生。”雷米诺将大祭司的尸体放好,他站起来走到执政官的身边,避开了下属与仆从,有些不自信,轻声说道,“这件事可能另有蹊跷,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再一次瞥了眼躺倒在地的祭司,下定决心,正要将检查的结论说出。
就在此时,执政官抬起手臂,挡在雷米诺的前方,打断对方的话,在他眼里神情中,半是理解,半是自大,又带着不容置喙的顽固,“雷米诺阁下,我认可你作为骑士的美德,但是在这一件事上,我并不能理解你对于犯人的宽容。”
执政官的声音洪亮而低沉,像是雄狮闷啸,“有一位领主死了,被人杀死了,那就必须要有人付出代价,付出生命的代价。”
雷米诺对执政官不顾旁人的性格早有了解,但他仍不愿放弃,先前那点不自信也被他抛之脑后,被否定之下,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倘若这是两个发生争执的人,其中一个人的死是因为心怀杀意、技不如人而咎由自取呢。”
他这句话称得上是说的非常明白了,就算是再笨的人也能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更不用提城邦的执政了。
果不其然,执政官眼中神情骤变,如刀般凌厉,“雷米诺阁下,不要侮辱你牺牲的同伴。”
执政官说:“领主的尊严被侵犯了,城邦的威严被侵犯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而触犯雅什城威严的人,必——死无疑!”
地狱行星的猩光直照在堂,被地上的血液反射,又照到执政官的身上,洁白的制服隐着猩红的血色,平日用以祷告的神圣殿堂仿佛响起恶魔的嬉笑、桀桀的嘲讽。
纵使雷米诺对执政官有所了解,但此时,他的后背也不由得冷汗涔涔,雷米诺不自觉地向窗外望去,见到一地的花窗碎片,又想起远遁而去的那个人。
幸好,他抓不住他……现在想来,那个人也应该在城里的隐蔽之处藏好了,而追捕逃犯的事情向来由他负责,不论事情发展到何种田地,他应该都能保住对方一条性命。
此时,来报者的声音打断了雷米诺的沉思,“执政,大祭司的所有学生都已经到了。”
执政官:“还缺谁。”
仆从报告说:“还缺一个,叫——”
“没有缺人,我在这里。”
猩红的月光被遮,卷入的凉风暂歇,碎掉的落地花窗原处立着一个人影,他鬓边的小辫轻晃,个人沉静若水,寒寂如冰。
如果有谁看见了那双藏蓝色的眼睛,就会看见覆着一层薄薄冰面的深潭,看见广阔的冰山与雪原,甚至闻见独属于冬天的寒峭气味。
仆从的声音没有中断,他还在说。
“——埃忒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