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乌霜落给的,特地嘱托我——”花满堂突然意味不明地一笑,“亲自给你盖上。”
“等等,等等,我有点乱。”季惊鸿怀疑自己在做梦,缓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不应该是……我接他吗?”
“醒这么晚就得了吧,等你接亲黄花菜都凉了。”谢飞燕毫不留情地大笑,“这会儿再换也来不及了,人都快到了!”
话音刚落,锣鼓与唢呐交成混音,响遏行云,热热闹闹的奏乐声由远及近。
谢飞燕两眼一亮:“来了!”
她拽着花满堂便走,一副气势汹汹又激动的模样,显然准备大闹一通,徒留季惊鸿一人在原地茫然。
盖头从顶端落下,视线所及皆是暗红,直到被送上喜轿,屁股坐上软垫,他才大彻大悟。
乌!霜!落!
难以置信!匪夷所思!
婚轿摇摇晃晃,摇得他心底鼓鼓涨涨,几乎要将那一汪辛酸泪都摇出来。
自己缝盖头自己盖,这算什么事?!
仪式地点定在昭德堂,是问心宗最大的正厅,距离朗月轩不算近。婚轿的窗口被红帘盖住,只能隐隐绰绰望见结队的人群。
问心宗宗主成婚,能受邀前来的无一不是有名有姓之辈,道贺声喜气洋洋,熙熙攘攘。今天光暖风和,是老天都祝福的大喜之日。
季惊鸿原还有些愤怒,但当他下轿时,煦煦的融光与道旁不知名的鸟叫扑面而来,轻而易举便消散了那些不满,转而化为得偿所愿的欢跃与慨叹。
心底的酸涩倏然跑到眼底,望见伸过来的那只手时,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牵着他的手很稳,指节泛着凉意,悄悄与他十指相扣。
百年前的端州长宁,他纵身飞跃,接住了高台上下落的孩童,他们相伴相知,大张旗鼓地幻想未来。后来黄粱梦醒,时过境迁,他们记忆全失,遥别于天南地北。
好在,相爱的人总会重逢。经年累月,兜兜转转,旧时的孩童百炼成钢,重新执起了心上人的手。
那年新春没来得及看的烟花,总算在今夜落下。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红袍黑靴的礼官清清嗓子,含笑高喊。
“一拜天地——”
天地牌位庄严立于上方,叩下去的瞬间,季惊鸿无端想起梅梓口中那个“屠遍问心”的乌霜落。
天地不拜、神佛不敬的九幽主,也会为心上人折腰吗?
“二拜高堂——”
单长风素来不拘一格,今日却正装出席,面色肃然。他仰靠在椅背上,在任何人都注意不到的角落,掩去了眼底的泪花,随即笑着合掌:“好,好。”
“新人对拜——”
季惊鸿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紧张。
额头触及冰凉地面的刹那,他心口陡然一惊,还没细细琢磨这味道,前方便递来一双手,小心翼翼将他扶起。与此同时,礼官宣布礼成。
下一刻,欢笑与掌声一起钻入耳朵。
季惊鸿被扶进里屋,乌霜落怕他无聊,特地以魔息为引,与他共感。
于是宴席百态扑入眼帘。
他看见何皎四处游走,分发甜点。那甜点样式奇特,外层裹着奶油油的糕泥,里层松软薄黄,甜香四溢。
这是梅梓临行前偷偷塞给他的,用符咒密封在铁盒里保持新鲜。据她所说,这是她们那个世界名为“蛋糕”的点心,需得等到大婚日才能拆开,算作她与云松雪送上的祝福。
他看见花满堂灌了一杯接一杯,平日那么知分寸的一个人,今夜却大咧咧倚在桌上,眼眶微红,双眸被酒色映得水光潋滟。
他看见谢飞燕哭得形象全无,扯着乌霜落直喊“你要是敢欺负他我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他看见闻七出神地盯着窗外的红灯笼,眸中似乎划过一丝艳羡。
他看见单长风乐得合不拢嘴,谁来敬酒都一口闷,看见叶茜温声安慰身旁直呼失恋的好友,看见白发须须的各峰长老推杯换盏,还有好多好多。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魔息便倏然消散,紧接着,屋门“咔哒”轻响,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浓酒盖过了原有的冷香,光闻着便要醉了。乌霜落将他拥入怀,嗓音沙哑地叫他名字。
“季朗。”
“在呢。”季惊鸿拍拍他后背,“你醉了吗?”
“没有。”乌霜落低低笑了一下,“成亲了。”
季惊鸿总觉得这时该说点什么,但绞尽脑汁却不知有哪句话能精准概括此刻的感觉——那种心脏被棉花包裹,酸涩又甜软的感觉——又或许该说的话早在很久之前都说过了,于是也只能傻愣愣地重复。
“嗯,成亲了。”
掀红盖,饮合卺,结发入锦囊。
喜烛在墙角散着暧昧的光,季惊鸿被亲得迷迷糊糊,几乎要融化在醉人的酒香里。
谁料导入床榻的那刻,他受惊地呜咽一声,微微偏开头,喘息急促:“等等。”
乌霜落追过去吻他,又轻轻啄了一下才松开,低声道:“什么?”
季惊鸿皱眉:“什么东西硌着我了。”
他撑着起身,往后一看,竟是个皮皱颗大的红枣。
他在成婚前特地了解过相关知识,知道成婚夜在新人被褥上扔红枣是什么意思,脑中轰地一声炸了。
不用怀疑,这缺德事一看就是谢飞燕干的,知道他生不了,但仪式不能少。
季惊鸿强装镇定,正想说点什么将这事囫囵揭过,回头却愣住了。
暖光在夜中蒙蒙绰绰,乌霜落表面仍是一副镇定之色,偏偏那对如玉如雪的耳垂,竟攀上一丝可疑的薄红。
季惊鸿激动起来,登时脸也不烫心也不臊了,唯恐天下不乱:“落落,你耳朵怎么红啦?”
乌霜落垂眼看他,带着警告。
“是知道铺上撒枣的含义吗?”季惊鸿得寸进尺地凑到他耳边,“要不然,我给你生个小魔神怎么样?”
“……季朗。”乌霜落忍无可忍,使力将他压在床笫,“别后悔。”
“嗯嗯嗯。”季惊鸿刚开始还敷衍地应着,没将这话放在心里,到后面却猛然一弹,“等等——”
他双眸瞪得极大,下意识扭动身躯,却被乌霜落死死抵住:“你塞了什么……”
“不是你说的么。”乌霜落恶劣地咬在他后颈,一字一顿,“‘枣’生贵子。”
“我、我不是这个……啊!”
身下的褥子被揪出褶皱,季惊鸿慌了神,无措又茫然地唤他,两眼被逼出的水色浸得湿润。
“落落,落落,我、我错了……”
“晚了。”乌霜落指尖用力,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既然说了,就安心受着。”
“……”
这属实是终身难忘的一夜,季惊鸿被磨得苦不堪言,什么求饶的话都讲了出来,也算尝到了玩火自焚的滋味。
直到晨光熹微,他才在鸟叫声中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清泪。
乌霜落抱他去清洗,任劳任怨地替他盖好被子,抬头的刹那,望见窗外日破初晓,远处云雾翻滚,霞光弥漫。
他俯下身,轻柔又疼惜地吻上季惊鸿额头。
天亮了。
从此永结同心,缘定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