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833年,九幽七层。
浓重的血腥味浮在半空,壁灯忽明忽灭,将本就无光的房间衬得更为晦暗。门外悄悄探出一个脑袋,雪女如鬼魂般飘到那人跟前,安静地垂下眸。
云松雪低着头,黑发挡住了面上的表情,嗓音无悲无喜。
“还是不肯出来?”
雪女点点头,而后才想起云松雪看不见,只得蹲下身凑到她跟前,重新做了一遍。
云松雪没有反应,也不知看没看见,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边,像尊融在黑夜里的玉雕。
火星噼啪轻响,烛泪滴在灯壁上,留下焦黄的死寂。雪女生性淡薄,断七情六欲,但在这一刻,她就是有种强烈预感,似乎眼前这人,真的很落寞。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冥思苦想良久,学着记忆中的样子,轻轻抱住了云松雪。
云松雪微微一颤,少顷才拍拍她后背,像感激也像宽慰,话音轻而易举散在了沉寂的夜里。
“我是不是错了。”
雪女歪了歪头,听不懂她的话,也给不出一个回答。
“没事。”云松雪起身,颈上的焰纹淡得看不清,“我去看看他。”
九幽其实远比外界所说的可怕,随处能见刀山火海,成河血流,半路会突然喷出灼热岩浆,中招者落入缝隙,唯一的下场便是被恶灵分尸碎魂。
八层意料之内地安静,或者说,自从当年乌霜落用魔息将旁人赶走后,这儿便成了一片死地。暗纹结界若隐若现,将此地彻底封禁。
若有新来者打听,便能瞧见旁人又惊又惧的眼神,紧接便会被捂住嘴拖到角落,狠狠受一顿的教训和警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他说的!九幽主在上,千万别杀我啊!”
“滚滚滚,敢问这个你不要命了?想死少拖上老子!”
“那位——魔神大人,当年拖着一副筋脉寸断的身骨都能将咱们碾成那样,更别提如今觉醒了魔神骨,想在九幽混下去就把这事儿烂肚子里!”
久居的新来的,有能耐的没能耐的,但凡是当年的幸存者,提到此事,无不悚然,将过去捂得严上加严。
若九幽编纂一本史册,天历801年九月三十日必可载入首页。
一场屠杀,尸横遍野。
先是不知从哪儿传来尖叫,引得整个外城疯狂躁动,求饶与嘶吼交杂在上空,将黑鸦惊得掠起。
这种动乱隔三差五便要发生一次,充其量是新来的魔在为自己铺路,内城之众无以为奇。于是,不到一刻钟,他们便尝到了恶果。
首当其冲的便是一层住民,他们吵吵嚷嚷,炸炸喧喧,隐约听见有声音惊恐地唤着什么“疯子”“饶命”之类的字眼儿,但那动静很快便被压下去了。
二层,三层,四层,五层。
每一层每一层,皆是惊叫哭喊,不出一刻钟又万籁俱寂。
居于下层的魔众开始还不以为意,直到腥甜的血味飘来,他们才察觉不对劲。有胆大跑去探查情况,却只望见了山堆般的尸骸与浓红的长河。
有一人站在尸山血海中,像从罗刹路爬来的厉鬼。他面色苍白如雪,双瞳如一摊死水,没有哭,没有笑,没有激动,没有疯狂。
没有情绪。
血滴断线般从他袖口落下,他站在残肢断臂上望过来,两手各攥把长剑。右手那把邪气四溢,刃尖淌血,像是刚从谁体内拔出来。左手那把通体赤红,莹润如光,被妥帖地藏在怀中,方才那么大阵仗,竟没让这剑沾上一滴血。
他听见动静,缓缓望过来,那看热闹的魔这才发觉,此人身上没有丝毫灵流,筋脉全断,竟是靠着意志生生杀进来的。
他汗毛倒数,两眼惊骇地盯着那张脸,喉头的尖叫还没冲出,便被扼死在了剑下。
啪嗒,啪嗒,啪嗒。
脚步声清晰回荡,宛若死亡倒计时。余下魔众总算知道害怕,惊惶逃避,生路却被堵死。跪地求饶的,东躲西藏的,拼死一战的,通通成了千秋的剑下亡魂。
杀到八层的时候,云松雪总算匆匆赶来。
彼时九幽城河被血染得赤红,森森白骨漂浮其间,甜腥在空中发酵,带起令人作呕的臭味。
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乌霜落停了动作,在尸山血海中与她对望。
云松雪心脏隐隐作痛,像咽了一颗苦柠檬,又酸又涨。
“还不够吗?你到底要怎样才满意?!”
乌霜落似乎觉得好笑,勾了勾唇角。
“回答我!”
压抑的怒吼冲击耳膜,他却盯着怀中的凤吟剑,微微出神,用白皙指尖抚过剑身。
乌霜落喉咙被血块堵住,用了下力才发出声音。
“毁掉这里,去陪他。”
云松雪骤然失了血色,第一次面露茫然。
她想不明白。
“乌霜落是生杀予夺的魔神,是薄情寡义的九幽主,是破茧成蝶的黑马,是一统修真界的至尊。”
这是她于创作前夕,提笔在纸上写下的第一句话。
百年来,她将此言奉为无上真理,兢兢切切、一步一落地遵循,百年后,却迎来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是她错了,还是乌霜落疯了?是她的意志死了,还是……
纸上蝶活了。
乌霜落没再和她纠缠,拖着千秋往最后一层去。众魔胆颤心惊,惶恐不安,低低的哭声混着绝望笼罩在八层。
或许是他们运气实在好,又或许是乌霜落打不动了。他没有动手,只将他们赶了出去,而后在空无一人的八层落下禁制,安置好凤吟,将千秋抵在脖颈。
然后被一声尖叫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