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霜落骤然偏头,下意识擦去脸上沾的面粉,将做了一半的马蹄糕乒铃乓啷收进柜里。而待他转身,那粉碧罗裙的女子已然消失不见,唯有一道余音,隔着散落梅瓣融灭在半空。
春风化雨的柔情,吐着极尽凉薄的字眼,一字一句像判着他的命。
“从今往后,你们缘尽。”
于是他停下手中的动作,鼻尖红了一片。
“怎么在这儿?”门开,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找你好半天都不应,合着躲这儿偷吃呢,被我抓住咯——诶?眼睛怎么红了?没找到吃的饿哭了?哈哈哈……好了好了开个玩笑,真是栽你手里了……冤枉!我可没怪你……”
乌霜落眨眨眼睛,将眼底的情绪掩盖,见他还抱着那把破剑便抢过来扔到一边,随后把整个人都埋到了他怀里。
“哎呦——”季惊鸿又惊又喜,“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么粘人,是在向我撒娇吗?”
乌霜落并不说话,只埋了一会儿便脱身道:“饿了。”
“带你出去吃。”
乌霜落摇头:“要你做。”
“啊?”季惊鸿有些诧异,“行吧,我做不好吃你别怪我啊。”
“嗯。”
他很轻地应了一声,视线落在遥远的枯枝上,瞳里映了雪。
“先出去吧,等一会儿就好了。”季惊鸿开始着手准备,“还有什么事吗?”
“马蹄糕。”乌霜落低低道,“喜欢几分糖。”
“马蹄糕?”季惊鸿忙着焯水没回头,自然错过了他眼底的不甘与希冀,“八分吧,我喜欢甜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好奇?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吃了,过了年带你回问心宗尝尝。”
乌霜落攥紧指尖:“桂花香的?”
“你怎么知道?!”季惊鸿震惊,“我可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啊!”
于是眼底的希冀倏然灭了,也灭掉了他心底的那盏灯。
乌霜落转身出门,没再多说一句。
除夕夜,家家户户挂上灯笼,透亮的红光将长街照得亮如白昼。外边飘着小雪,纷纷扬扬的雪子落下,如柳絮随风,点在窗棂便化作水渍消失不见。
乌霜落借口冷没去外边,和季惊鸿一同窝在火炉边取暖。今夜他出乎意料地乖,抓着那抹赤红衣袖,整晚整晚地不松手。
“这两天怎么这么粘人?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季惊鸿将他搂在怀里,“今天是除夕,要守岁吗?”
乌霜落摇摇头。
“那行吧。”季惊鸿笑着将他往屋里带,“晚上早点睡,明天给你包压岁钱啊。”
小门闭合,那抹赤色身影被割裂,逐渐消失在缝隙里。
不知要将他们隔开多少年,亦或是永远。
乌霜落呼吸一窒,猛然推门扑去。
“季朗!”
捂了七日的眼泪夺眶而出,终于滚烫滚烫、滚烫滚烫地落下来。
一道黑影闪过,怀中便猛然一沉。
“好了好了,又不是不见了。”季惊鸿摸摸那如墨黑发,“我答应你,明早你一睁眼就会看到我。”
骗子。
乌霜落攥住那抹衣角,像攥着一根即将断裂的红线,手抖如筛糠。
今夜过后,你就不记得我了。
痛意蚀骨,乌霜落的声音低不可闻。
“我喜欢你。”
季惊鸿说:“我也最喜欢落落。”
拖了许久的小门终于合上了,梅梓仍穿着那身粉衣长裙,自然道:“走吧。”
一门之隔,季惊鸿倚墙紧闭双眼,像睡了过去。
乌霜落盯着门壁:“再给我一刻钟。”
梅梓允了,目送乌霜落去到季惊鸿身边,将刀子扎入心脏,取出魔族最纯净的心头血,送入凤吟剑端。
而后,带着涔涔冷汗与一身鲜红,放任自己倒下,面色苍白胜雪。
梅梓替他止了血,指尖停在凤吟上空。
其实她有很多办法将心头血重新送回去,若要让两人彻底决裂,必然得断掉所有联系与隐患。但或许是夜太黑,血太红,遮挡了她的视线,嫌麻烦也好,求心安也罢,她到底是忽视了这一环。
她将季惊鸿带到柒霞的一家客栈,与长宁相隔十万八千里远,把乌霜落没来得及送出的马蹄糕摆在桌面最显眼的地方。
然后散尽灵力封锁两人的记忆,闭关百年。
这是过去时日中最平凡不过的一个新春,屋内火星轻响,床沿烛泪凝结,门外寒梅覆雪,再远些,雾拢青山。
季惊鸿推开窗,清新空气涌入肺腑,赶走污旧霉味。他理好着装,抓起凤吟往外走,听见爆竹阵阵,锣鼓喧天。
桌上摆着昨日买的马蹄糕,他咬下一块,较先前吃过的更甜,带着桂花淡香,出乎意料地合胃口,细想却记不得那店铺的具体位置了。
他一口一口将糕点吃完,洗净了手,准备去退房,行至门口却诡异地顿了一下,心脏陡然一空,似乎有什么事忘了做。
明明外边鼓乐喧天,但他就是觉得……太安静了。
倘若有个人陪着,应当会好些。
他在寒风下立了许久,直到雪落满双肩。
终于,再没回过头。
季惊鸿回往问心,磨砥刻厉,夙兴夜寐,顶住世人的注视与压力,以宗主首徒的身份,扛起了宗门大旗;乌霜落身入九幽,受困囹圄,千疮百孔,在云松雪病态的监视下,以未来魔神的苛求,打通了难关八重。
那以后,他们一个在常州,一个在端州,再也没见过。
直到二百七十年后的宗门大选,记忆全失的乌霜落踏入外峰山脚,拽住那了片红云。可脑中闪过的却是九幽暗夜,呼啸狂风,云松雪强入识海的掣肘。
他在心悸间松手,望进一双陌生又熟悉的杏眸。
仅此一眼,明明是初见,却仿若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