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的天幕下,血海奔流,赤浪翻潮处,荆棘滋生。只有岸上一白一碧人影,是阴森幻境里两抹明净的颜色。
沈欺松开手,放过了蔚止言的衣领,冷静了个十之八、九。
蔚止言管不上被扯乱的领口,如释重负。沈欺移开身下这人搭在他腰后的手,待要起身,不期然扫过海天之间,动作猝然而止。
幻阵里遮天蔽日的红与黑,光影纷乱瑰怪,蔚止言的面貌浸染其中,不可避免地照得明明灭灭。
沈欺心尖莫名地一悸——
一阵难以名状的熟悉感击中了他。
幻阵里,海角悬崖下起血雨之后,他就感到了熟悉。过后他想起来,是因为这个幻阵,像那次万象试他看过的、蔚止言解开的幻境。
但他初次见到万象试的幻境,早在那时,就觉得那个幻境似曾相识。
这点似曾相识的念头,当时他未能抓住,叫它飘了过去。
他蓦地想起来了。
……不只是万象试的幻境。
更早,幻阵里面这副景象,还在更早,他就见过了。
——是在登仙楼。
他第一次踏入登仙楼,楼中千万道试炼之门紧闭,独为他留一扇。他推开那扇打开的门,去到门后,初遇“守楼人”——那道门后,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纷繁画面掠过,沈欺转而扼住身下那人的手腕,欺身上前。
“踏足登仙楼,所见皆幻境”。登仙楼每扇门后的试炼均是幻境,但凡走出,皆化为虚妄。身在试炼其中受了伤,伤得再重,离开了试炼也会不治而愈。
可是为什么,他第一次走进登仙楼,遇到“守楼人”的那道门里,被一丛荆棘划伤了尾指,等他走出登仙楼,划开的血痕很快愈合了——是愈合,而不是消失。
还有,所有人进到登仙楼,都应该从第一层开始,第一层试炼,也就是勾明镇守的山河采仙草——为什么他却不是。
再来,云澜府人人皆知,登仙楼若非提前结队,是进不到别人的试炼里去的——第一次他分明没有和任何一个人结队,如何就进到了守楼人的试炼里去。
——除非他进去的,不是登仙楼其中的某一层试炼。
而是不慎闯入了其他地方。
——一个本来只有守楼人,也就是蔚止言,可以进到的地方。
沈欺放低了上身,两个人一下子贴得极近,他几乎是完全地压在蔚止言身上了。呼吸交错,他捏着蔚止言下颌,扳过他的脸,让他直直与自己对视。
“蔚止言,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
这等严重的罪名,蔚止言哪里敢当?他任由沈欺钳制,可以说是乖巧得紧,乖巧之中又不乏一点冤枉,一点可怜:“疑是,我什么时候又……”
“——登仙楼。”
沈欺不辨喜怒的声线一响,蔚止言就哑口无言,不能够狡辩了。
“我第一次见到守楼人的那场幻境,不是登仙楼的哪一关试炼。”
“疑是当真心似明镜,慧眼如炬。”蔚止言极尽阿谀之能事,沈欺不为所动。
那次走出门外,守楼人对他说,“方才不过是登仙楼中一层试炼”。
守楼人说的不是真话,他隐瞒了真相。
“那是什么。”
沈欺心中有了一个答案,只差验证。他只给蔚止言最后一次机会:“想好再说。”
“……”
再看不懂这眼色,蔚止言就不配当拿过沈欺定情信物的人了。当场端正了形貌,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是仙人狱的空壳。”
是了。
那天沈欺走出守楼人的幻境,在幻境里划出来的血痕很快愈合,而不是消失,因为那不是个幻境。
他没有和守楼人结队,却进了守楼人的“幻境”,不是因为当时华瑶藏身在登仙楼、等待时机抢夺赤鳞珠,让登仙楼受到了滋扰;也不是因为撞上登仙楼设置新的试炼楼层,还没有调校完全,出现了差错。
——是因为他进去的地方,从来就不是登仙楼的试炼。
而是一个本不应该有人能闯进去,却因为他是绯刃,灵脉非常,才误入的地方。
那个地方,和登仙楼第三百零七层,比拟仙人狱之境,有几分相像,又非完全一致。
它比登仙楼第三百零七层仿造的仙人狱,还要更加的逼真。
——因为那就是真正的,由蔚止言设下封印,深藏在登仙楼无数个试炼之下的。
——仙人狱的空壳。
所以后来,沈欺目睹了万象试那个蔚止言的幻境,再到更往后,进入登仙楼第三百零七层的仿仙人狱,才屡屡觉得似曾相识。
因为他在去到登仙楼的第一天,就见识过了仙人狱的景象。
只不过他见到的仙人狱,变成了一具空壳。里面的魔物、邪阵、禁术,都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了血海荆棘,和一些幻影。
血海荆棘是真的,所以他被一簇荆棘勾住,划出的伤痕是真的。然而那之后他所看到的活物,除了蔚止言化作的守楼人,其他的,都是假的幻影。
当时,他越过血海登上了岸。海岸有个魔物正吞食一个小仙,一个伤痕累累的神仙出现,救下了小仙,却被小仙送到了魔物手里。
幻影化成的魔物“夺去”了神仙的法力,神仙耗尽心血,摇摇坠地。
沈欺急匆匆穿过浅滩,奔至那遍体鳞伤的神仙近前,试图分出灵泽替他疗伤,却被神仙错认成幻影,扼住了他手腕——恰如两人此时的姿势。
只是与现在相比,那个时候,钳制和被钳制的人掉换了个地位。
那个神仙攫住他的手腕不放,等他现出了云澜令,神仙倏然抬眸,一时微怔。
因为照理来说,不该有任何人能够进到这里来。
可来到他身旁的人,他是绯刃,灵脉之奇异,六界独一无二。
他闯进了这里来,闯破了一个秘密,还未察觉。
于是就在那一刻,那个神仙透过眼前乔装出来的,黑发少年的皮囊,把他认出了来。
所以那个神仙才说——
“你怎会在这里。"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蔚止言走出了仙人狱,从此,仙人狱算作毁灭了。血海成了死海,鬼烬枝结成的荆棘也彻底枯死,只留下荆棘的形状,空有其表,再没有了威胁。
仙人狱成了一具空壳,他给这具空壳设下封印,放进登仙楼,和其余的试炼楼层隔绝开来,封禁在他人无法涉及的壁障里。
只有蔚止言自己,才能进去那一道壁障。
那天最开始,他把沈欺也当成了幻影的一部分,听沈欺那样说了,才意识到真的是他。
认出了沈欺,却对他隐瞒了仙人狱的事,直至如今。
沈欺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目光幽幽。
重回无渡城,他和傅静植交谈时说道,逢魔谷炼成了仙人狱,直到逢魔谷覆灭、重奕身死,却不见用在哪里。他们猜测,消失的仙人狱,也许是白错秘密拿了去,也许落到了另外谁的手里,反正绕不开逢魔谷。
他们想错了。
早在那以前,仙人狱就被用在了蔚止言身上,随着蔚止言将它解除,仙人狱归于一具空壳,被尘封在登仙楼深处。
所以在夜来风雨,沈欺对蔚止言说起,无渡城怀疑仙人狱还在逢魔谷某人手上,兴许是趁着逢魔谷倾塌,那人带着仙人狱逃走了。蔚止言却笃定地告诉他,仙人狱不会在逢魔谷,它早已被销毁,且有一段时间了。
蔚止言是被覃绍推下仙人狱,后来覃绍由方寸天判罚,方寸天的仙官,当然就知道了始末。
于是蔚止言才说,仙人狱销毁,算是方寸天不是秘密的秘密,但方寸天并未对外透露,也就无几个外人知悉。
可至于蔚止言说的,他知道此事“也算是巧合”、“仙人狱被毁的因果,有一些曲折”、“他不知该怎么说”……
通通都是假话。
身下人衣冠楚楚,一副任人为所欲为的清白模样,沈欺不禁冷笑一声。
“满嘴虚言,谎话连篇。”
“疑是,你在说谁啊?”蔚止言还在装,眨巴眼睛,“听起来很可恶的样子。”
沈欺今次不想接他的戏瘾,单刀直入道:“仙人狱既然成了空壳,你为何还要留着。”
当时他见到的守楼人,伤痕累累,和过去在断崖上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如果仙人狱只残存了一片血海,里面的魔物、小仙,这些活物的幻影,就只能是蔚止言自己捏造出来的。
他捏造出一些这样的幻影,置身其间,是为的什么。
“那些啊。”
等了一会,蔚止言才说:“算是一个,”他斟酌着措辞,“一个提醒吧。”
……提醒?
沈欺:“提醒什么?”
提醒他,从前何等羸弱无能,何等愚不可及。
倒在断崖上的那个神仙,天真至极,无能至极,什么都不懂,想要做的事情,一件也做不成。
那样的幻境,再踏进去,蔚止言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如何解开。
把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人杀了就好了。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让沈欺跳下崖去救他。
蔚止言不露痕迹地想着,说出口的是:“因为我遇到幻境就一定会是这一个嘛,索性留着它,顺便造几个幻影,好让自己提早适应一下。”
……说谎。
沈欺知是蔚止言又拐弯抹角地想了些什么,蔚止言打定了主意要装到底,沈欺便陪着他装下去:“是么。”
蔚止言:“是啊是啊。”
“只是没想到疑是会进来,吓了我一跳呢,明明我设了禁制,只有我一个人能进去那里面的。”蔚止言装模作样地感叹,“这就是天定的因缘吗?”
又道:“疑是,我不是要瞒着你的。你想啊,当时你还戴着拘灵,那么仙人狱这些魔界秘辛,你不该能听懂的,对不对?我若是同你说这些,不就成了试探你,故意拆穿你的身份了吗?”
贯来说谎,还颠倒黑白。沈欺戏谑道:“倒是我该谢你,煞费苦心地替我遮掩了。”
蔚止言:“不不不,分内之事,我不敢当。”
沈欺回以一个让蔚止言目眩神迷,又心惊胆战的微笑。
但蔚止言好歹是撑过了此劫,沈欺没打算再继续撬出些什么,放过了他,勾过掉在一边的乘愿弓。
蔚止言如逢大赦,未料沈欺拿起乘愿弓后,眉头一跳,停滞了片刻,缓缓地环顾四周。
乘愿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