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止言:“说来也是巧合。”
“后来我才发现,身上还带着洗魄灯。”
“那之前从不见它亮过,掉进仙人狱里,幸而却是奏效了。”
蔚止言说得轻巧不过,沈欺再也不信他了,紧追不舍:“代价呢。”
洗魄灯之功,唯深厚法力方能驭使。以蔚止言当时坠入仙人狱的境况,如何能唤醒洗魄灯,借它破开仙人狱。
咄咄逼问的人,眸光里盛着凛冽的,却是一触即碎的翡玉。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蔚止言在这场盘问中,唯有节节败退。
他回答说:“一点修为而已。”
——那就绝不是一点。
是全部吧。
蔚止言指骨一痛,是沈欺攥紧了他。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不对。”
两人手指交握处突来一簇灵息,趁着蔚止言防备不及,游走过他周身。灵息绕转一周,沈欺陡然后退一步,茫然抬起头。
“你——”他出声的瞬间,才发觉喉头仿佛被堵住了,“——你原本的仙脉呢。”
如果不是此刻起意,刻意地探查了,他还不知道。
蔚止言的仙脉,为何会是,一副只有三百年出头的仙脉。
他不是身为神族,生而为仙的吗。
他与生俱来的那副仙脉呢?
就好像是……本来的那具仙脉,被彻底地毁掉了,然后又从头开始,重新修炼了一具新的来。
歆州白鹭渚,他们遇到过医仙救治一个仙脉破损、亟待修补的仙君。
几个医仙还在商讨修补仙脉的医方,蔚止言旁观之余,已写出了诊断。他写下的几行字,和医仙们最后商讨出来的结论,分毫不差。
蔚止言并非医仙,不如医仙那般通晓百草之术,他想到的诊案,为什么会比白鹭渚的医仙还要快。
沈欺问起来,他只说,随意猜测,做不得数。
“此君仙脉根基重伤,且神魂动摇,纵是将仙脉补了完好,也再不能如常修炼。”
“因而,修补仙脉后,又是另一道问题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需彻底舍了破损的仙脉,以无为始,重修仙道,或许可得一线转机。”
蔚止言,他说的是谁。
如果不是白鹭渚那个仙君,如果不是别人,那又会是谁。
难怪,难怪在蔚止言反复遇到的幻阵里,解阵的办法是捡起一把利刃,亲手葬送那个幻影的性命。
因为只有这样,只要让他先一步死在诛心之痛下。
——他就不用坠下悬崖,就不会经受后面的事了。
沈欺那双眼一刹那的空茫,随之掀起惊涛骇浪,挣脱了蔚止言的怀抱,捏紧拳头,力气重得要嵌入骨肉。
他要…他要去杀了那些人。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不,那一群恶鬼,杀了他们也没有多少用处。他要去把他们找出来,自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让他们生不如死,让他们求生无门,让他们求死不得。
愤恨烧红了他的眼睛,两扇睫毛在颤抖,他冲着血海狂奔过去,连绯刃也抛在了脑后。绯刃,用绯刃只会让他们死得太痛快,沈欺深吸一口气,乘愿弓的轮廓显现。
挽弓,搭箭,先把掉进海里没死成的那些村人找出来,一个个射断筋骨,再……
忽地腰身一紧,他被人拦腰抱住,张开的弓弦叫一只手按了回去。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敢阻止他,他下意识地怒火中烧,作势去抢,两个影子交叠着一阵翻滚,拉扯之中齐齐绊倒在地。
这一下摔得有些狠,蔚止言眼疾手快将沈欺带进了怀里,才双双跌在岸上。
蔚止言有意护着沈欺,他背朝地面倒下,沈欺就跌坐在他身上。乘愿弓打飞了出去,掉落在一边。
沈欺眼球里还充斥着血红的暗色,当即又要起身,一双手环来他腰际,温柔地禁锢了他。他不好再动了,只有撑着身下一具温热的身躯,眼中混混沌沌,没有光亮。
“那些人在哪儿。”
他执拗地问身下的人:“告诉我,那些人在哪。”
覃绍,还有吉祥村那一众村人,都在哪里。
那双眼睛里浓烈的情绪,几乎将蔚止言摄住。沈欺的异样,他哪会想不到是出于想起了什么,心弦也似叫谁一根根拧紧了,忙道:“疑是,你知道吗,洗魄灯里是有一枚护身法印的。”
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沈欺的后背,抚过长长的白发:“所以把仙脉修回来,其实用不到多长时间。”
“而且真要说来,”蔚止言笑说,“有了新的仙脉,我修为还因此涨上了许多。”
那笑容似冰雪消融、繁花盛放,令人心旌摇曳,因而也就让人常常忘了去追究,花团吐蕊前,梢头曾有隆冬寒雪覆盖。
蔚止言不曾说起,他掉进了仙人狱,仙脉皆毁,是以修为尽断作为代价,唤起了洗魄灯。
那盏灯里的确埋藏着一枚神印,保全了他的魂魄和性命,却也只是保全他一条命。
千种鬼怪万种妖魔在侧,他从头来过,在一番惨无天日的炼狱之境里,从一无所有开始重修仙道、炼化洗魄灯。
如此捱过了百来年,走出仙人狱。
诸如此般,蔚止言不曾说起。
他不说,笑得恰如一个无事人,难道沈欺就无法揣测,就推不出全貌吗。
“——不准笑。”
沈欺拽着一把雪色衣领,狠狠地喝住了这个人。
……蔚止言,不准再笑了。
每次他这样笑,就是在说谎。
他越是笑得若无其事的时候,就越是想要遮掩什么真相的时候。
“好好好。”
“不笑了,”蔚止言说不笑就不笑,叫是一个言听计从,“我这就不笑了,要是疑是你还不解气,我以后再也不笑了都使得。”
“疑是,别生气了。”
沈欺神态不见松动的迹象,蔚止言为他一解颐可谓是绞尽了脑汁:“在这里面动手,不值当的。”
“你看,这幻阵里的都是假的,对不对?只是白费了力气,噢对,还辛苦了绯刃和乘愿弓。”
“他们呢。”
沈欺不知听没听进去,嗓音森沉,问起那群豺狗的下落。
他连吉祥村几个字都憎恶到不想再提。
蔚止言唯恐沈欺再气着自己,飞快道:“尽数死在仙人狱了。”
吉祥村的人,一起被卷进了仙人狱,那妖鬼横行之地,何来凡人的容身之处。那群人的死相,一个更比一个凄惨。
沈欺眼眶里的猩红这才有所淡退。
蔚止言却没有说。
吉祥村的人一个个惨死,而他护住了那些人的魂魄。
然后那群被保留下来的魂魄,在仙人狱里飘荡,巧合地撞上了一只魇魔。又巧合地和那只魇魔,共同被困在一个禁咒里。
那一群魂魄,受到魇魔威胁,互相残杀,互相吞食,等到剩不下完好的一块,以为可以逃脱了,被魇魔一口吞下。
人被魇魔吃掉的时候,全是还活着的。
他们被割破了喉咙,惨叫不出来,可是还活着,还能清醒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被咬碎、嚼烂、吞下。
禁咒使然,魇魔不能完全地吃掉他们。
吃下去,过了一天,又会吐出来,一堆碎渣凝聚成人的形状,魂魄“复生”。
再开始循环往复的互相残杀、被生吃下肚。
蔚止言再也没有动过那个禁咒。
直到走出仙人狱的那一天,他好似才想起来,仙人狱某个角落里还有个禁咒,禁咒里面遗漏了一只没被除去的魇魔。
隔得远远的,蔚止言给了禁咒一击。
禁咒破裂,逃出一群不人不鬼的幽魂。他们疯疯癫癫,你争我抢,疯狂地往禁咒外面爬去,马上爬出禁咒的那一刻,一排利齿咬断了他们的脖子。
魇魔的嘴里,传出了魂魄们呼喊求救的哀嚎。
蔚止言只是站在远处,平静地打出一道洗魄灯芒。
可是怎么偏偏,是晚了一步。
赶在最后一口气还没有消散,魇魔终于吃到了他的食物。
紧接着,禁咒消散,仙人狱里最后一只魔物,死了。
蔚止言再也没有瞥去一眼。
“还有那个人呢。”
蔚止言就从这段索然无味的回忆里缓过心思来。
沈欺又问到了覃绍。
覃绍,倒也很好说。蔚止言道:“他被师父捉回了方寸天,经仙官严审,后被囚于方寸,罚刑三百年,已是魂消魄散了。”
覃绍打开仙人狱时,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蔚止言居然能逃出了仙人狱。
他的诡计不成,反而害得逢魔谷折进去一个仙人狱。逢魔谷因此对他大加追杀,他东奔西逃,被师门捉住的时候,已经命悬一线。
那时候,覃绍本该死了。
蔚止言出手救了他。
救了他,随后覃绍活着被押送到方寸天,关进不到方寸的囚笼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囚索烧身,雷霆刺魂,受三百年极刑,直至销魂丧魄。
这些没什么意思,好比嚼蜡的事情……
就先不和疑是多说了吧,蔚止言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