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鹊引吭高歌,鸳鸯冢的天色十分梦幻,当得上锦绣烟云。透过浸满了血的眼瞳去看,落在沈欺眸中,平添十二分的妖丽。
他没有回答傅静植。
他没有选择,但他早已选择。
沈欺彻底的筋疲力尽了,跌跌撞撞,可是步履绝未犹疑,一寸一寸,他靠近生死池。
那黑发青年自愿步入池中,平静地任由池水没顶。
原来生死池的水并非是水,它不停地流动,阴冷湿粘,冲进口鼻关窍,撕咬着外来闯入之人,像要把人拖进永不见光的地底。
他几乎是第一刻就溶化在水里。
……没意思。
雾逢春不免乏味,收了锦缎小扇子,提脚欲走。迈出半步,生死池底有什么事物发出了剧烈震动。
法阵、术法、宝器联成的锁链一齐粉碎,脱出千重百重封印,一柄通体纯黑的横刃穿破池水!
莽莽煞气席卷生死池,赶在沈欺弥留之际,绯刃不由分说攫下那副溶化的躯体与魂魄,再度将其重塑!
池水与烈煞完全包裹了他,血肉之躯遇池水溶解、因绯刃重生、溶解一处、再新生一处,往复地交锋拼凑。
生死池欲其死,而绯刃竟与之共鸣,欲其复生,为他吊着一线生机。
便在这生与死的交错里,重锻一副足以驾驭绯刃的魂体。
雾逢春直直看着,居然一股难言的心悸。
真的奏效了。
“……你是救他,还是折磨他?”雾逢春的确心惊,他又殷切难抑,一眨不眨地盯着生死池,实在迫不及待,这里面会是得出怎样的结果。
蓝鹊飞来指上,傅静植屈指梳理蓝鹊的羽毛,抽空看了眼绯刃,淡淡笑着:“生难死易,本就如此。”
“只看他所求为何了。”
死只需一瞬放弃,至于生,便不得不经受连绵的苦痛。
梳清楚了蓝鹊尾羽,傅静植突然道:“我却是好奇,他此时究竟痛是不痛呢?”
雾逢春叫他给问住了,摇了摇头:“不好说哪。”
“要是径直死了,倒比如今这样好受得多。”雾逢春道,“让生死池化了,毕竟只那么一下,就溶为池水了啊。”
往常被他丢进生死池的,不知不觉间一命归西,而不是这般,濒死而复生,新生而赴死,一次一次焚身碎骨,一寸一寸溶解凝聚。
但有一念崩溃,前述功亏一篑。差之毫厘,只得一个死字。
雾逢春无从得知,这种非人痛楚,抽皮剥骨之苦可否比得其中万一?
可是啊,那人已经溶作了血肉,既是一团血肉,又能有什么意识呢?
不如说,当下的“他”,哪里分辨得出痛不痛呢?
再痛,“他”也丝毫体会不出来,没办法挣扎啊。
身陷生死池的那个“人”确是丧失了五觉,他的皮肉也好,魂魄也好,全数感知都被夺走了。
他堕入一片虚无混沌。
血,红。
黑,沉。
混乱。
虚幻。
光怪掠影。
斑斓无常。
什么也看不到。
什么也听不到。
……看和听是什么?
痛,好痛啊。
……不,不能感觉到痛。
感觉?
……不是连身体和意识都没有了吗?何为感觉?
什么又是痛?
这样……就叫做痛吗?
他是生?
是死?
浑噩流逝,灵识里猛然泼开浓郁到压抑的阴霾,夹杂着斑驳颜色。
他分不清楚死生,又仿佛看到宫墙流血漂橹,漫天火光,有谁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转身奔向那连天血火里。
……他是生?
……是死?
……还是黄粱一场梦?
血火残影里飘来一段雪白衣角,飘然渺然,握一折衔云清风。
一丝知觉骤然复苏。
是了。
——他是死了。
——因为他为生而死。
死亡如渊如海,而他终于从中抓住一线微茫缝隙。
鸳鸯冢锦绣云彩见证着池中剧变,那具血肉在令人悚然的生死循环里,逐渐长成人形。
然后命脉重筑,织出骨骼,织出皮肉,织出发肤。
四十九个夜,生死池水经历着无数次血染与清澈的交替。
煞气环围,隔绝了外界一切。
当生死池也无法容纳过多的生杀,池水终于染成红黑不分明的深色时,八方煞气尽收,绯刃停止了颤动。
月夜之下,曾经漆黑的刀刃呈现出幽幽一抹碧痕。
一道人形执绯刃于手,走出了生死池。
仅仅两个闲人在外等着,等得百无聊赖了,同时看见一人,黑发褪成雪一样的白,碧瞳冷冷,沉默携一柄横刃行来。
雾逢春急不可耐,率先拨了段鸳鸯线过去试探。鸳鸯线操纵傀儡,测灵脉虚实更不在话下。他想瞧瞧绯刃改造的躯体适不适合做个傀儡,一试却惊人——
此人灵脉显现出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已不再是魔族……不,远远不止!
非神非魔,非人非妖,非鬼非仙。
——世间绝无仅有的灵脉。
必是受生死池和绯刃作用,历经生死轮回,斩断了他的魔族之命。又替他重塑身魂,逆命道而行,扭转了灵脉,成就千载难遇的根骨。
最终使他掌握绯刃,并将永生不改。
这样的人,不知是否还能称之为人。
白发青年掌心一翻,本该韧不可摧的鸳鸯线骤被吹断!
他未挥出绯刃,这仅是刀下掠过的弹指一息。
沈欺冷漠望着雾逢春,眸光沉郁不动,身侧绯刃寒光冷冽。
雾逢春平白折了段鸳鸯线,他对好看的作品总是宽容些许,今日懒得多生事端,耸了耸肩,隐入浓雾里。
留下傅静植,他朝着沈欺笑,欣慰道:“看来你无事了?甚好。”
沈欺没有要回应他的意思,傅静植也不恼,微微笑着:“我有一事,需听听你的见地。”
——“你想不想杀了重奕、毁去逢魔谷?”
“若是想的话,你我目的并无差别。”
沈欺谛视他良久,漠然颔首。
“那么,”傅静植真真正正地展颜一笑,“从现在起,你便是我们的同伴了。”
“你非人非魔,非是其他任何。”
“你将是我无渡城的绯刃。”
暗处迷雾隐隐,雾逢春目光幽幽,一丝鬼魅笑意划过面容。
……看,多么美妙啊。
那寄托求生渴望而重现于世的绯刃,往后却要沉入日夜杀戮的泥淖,岂不正是……鸳鸯冢最完美的作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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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傅静植提到过他为何需要绯刃。
这个长了张年轻面孔的魔,在魔界藉藉无名,谁能料到是他杀了狄煦,神不知鬼不觉地顶替了无渡城主之位。
除去狄煦后,傅静植将狄煦送到鸳鸯冢做了傀儡,又把无渡城的部下换了一轮干净,无渡城悄然改换了副天地,而外界还被蒙在鼓里。
傅静植并不热衷到魔界抛头露面,暂时也没有对外昭告新城主身份的打算。为此,还付了唯一知情的鸳鸯冢一大笔封口报酬——即使对于魔界来说,此时的无渡城平庸无奇,根本无几颗脑袋关注城中变化。
傅静植对沈欺道出这些前情的时候,是在危墟之底。
他在这里得到了沉没的绯刃,以奇术解封绯刃后,又将它带了回来。
唤醒绯刃才是第一步而已。
傅静植要的不单是一把止于开光的兵器。
绯刃选中沈欺,于是沈欺成了六界唯一拿得起绯刃的人,但这又如何?绯刃不需要一个持刀人。
它等待的应当是神兵威势不再横冲直撞,倾天煞气不再埋没在野,它应当能够被人化用到极致。
由此,傅静植把沈欺放进了危墟之底。
日复一日,沈欺一人独处这片不毛之地,暴露在危墟之底激荡的煞气下,磨炼使得绯刃的法门。
危墟之底是座煞气筑成的牢笼,他破不开这座牢笼,就收不住绯刃的神通。
傅静植派了一列魔族常驻危墟上空,以看顾之名行督视之实,他自己闲时也常常过来观望,甚至把这儿当成了陪着蓝鹊散心的去处。
危墟上空煞气四溢,不是娇小鸟雀该来的地方,拦不住蓝鹊非要往外跑,有回掉下危墟之底,差点折翼其中。万幸那次沈欺出手救了蓝鹊,从此以后,傅静植必定细细地护住他的小鹊,才敢带它出门。
晃眼七十年过去,傅静植俯视危墟之底一人一刀与巨大囚笼对抗,多半是看在沈欺救了蓝鹊的份上,他偶尔还闲得和沈欺说说话:
“无渡城为我掌握,我怎可任它继续碌碌无为?”
“魔族慕强好斗,无渡城正缺一把趁手的兵器。”
“它需得锋利无匹,让魔族听到它的名字,便能知道是我无渡城的东西。”
危墟之底场面正陷入胶着,沈欺进入危墟初期有所进展,最近的势头乏善可陈,绯刃颇有踌躇不前的趋势。傅静植接连看了几天,时常想着丢些小玩意儿下去推他一把,念在他救了蓝鹊的份上才作罢。
不过他也宽限不得太久了。
“阿绯,”他这样称呼沈欺,低语道,“还盼你莫要负我所望。”
危墟之底,层出不穷的煞气幻化成怪物,它们源于绯刃,面对绯刃更加凶怖。怪物攻击不循章法,总能吃准沈欺出刀的破绽,赫然来袭!
沈欺被怪物咬伤,也劈开成堆凶煞。可是这整片危墟之底煞气合围,总有怪物生生不息,他要抵抗的,是一座庞然巨物,是这座沉甸甸压在头顶的恶煞囚笼。
绯刃越强,它便越强。
他受伤、杀敌,一刻不停,周而复始的拼杀。
每年如此,每月如此,每日每夜每时每刻如此。
看不到尽头。
他不需要思考,麻木地向怪物杀过去,用绯刃杀死它们,仅此而已。
左手完全僵硬,可能是绯刃太冷了。
有一瞬间,他想到了从前拉弦开弓的时候,那又怎么样呢,乘愿弓早就折断了,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怪物杀也杀不完,绯刃吸收煞气,刀刃那抹碧痕越重,冷意越是尖锐蚀骨,刺得沈欺左手一栗。
绯刃脱手,他慢了一拍,那把刀就掉进了怪物堆里。
往前密密麻麻的怪物,数量之众让人头皮发麻,绯刃不晓得落在哪里,他手无寸铁,前进不得。
沈欺干脆止步,蹒跚支着块岩砾而站,呼出一口浊息。
他忽而启唇,或许是对傅静植说话,或许不是:“我所见所遇,杀伐的因由虽然成百上千种,绕不开雷同几样。”
“除异,为了铲除道不同者;掠夺,为了将觊觎之物占为己有;示强,为了肆意宣扬己身强大;泄恨,为了一雪前耻、得报冤仇。”
“还有一种理由,却与这些有所不同。”
傅静植在上空捧场道:“噢?是什么?”
沈欺把左手伸到眼下,他看着掌心,道:“恐惧。”
傅静植饶有兴致:“那多有趣啊。”
“与畏惧并生的,”沈欺轻笑一声,意味不辨,“往往竟是杀意。”
他发出个奇怪的问题:“如果凡人路遇猛虎,当他摆脱不得,最强烈的心念是什么?”
逃走吗?
逃走总使人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唯一能让人彻底放心的,会是什么?
傅静植悠悠答道:“杀了它。”
“唯有亲眼见到它被杀死,才会觉得安心。”傅静植笑了一下,很是好脾气的模样,“对么?”
沈欺张开左手五指,用力收起,力道之大几乎撕裂刚刚愈合的伤口。
然后他扎进密密麻麻的怪物群,煞气啃咬剧痛,他还是往更前方去,血流如注,但他总算不再感到僵硬或麻木。
一股劲风呼啸,绯刃掀起滔天杀意,摧毁了沿路怪物,随风奔来沈欺身畔!
他碰到了刀刃。
阴森幽暗,煞气布满每一寸,仍然那么冷,包裹着仿佛要摧折一切的凛冽凶相。
他拿起过它千百回,还是忍不住想退缩。
而这一次,他决绝地压制下畏惧的本能,发狠攥住了它。
是的,越深的惧意,催生越盛的杀意。
只是哪怕心存杀意,常人有朝一日遇到猛虎,偏偏会被恐惧绊住,不敢上前面对它。
而绯刃,他要做的,就是利用畏惧带来的杀意,将挡在身前的猛虎,尽数诛杀。
——激发他的惧意,压抑他的惧意,掌控它的杀意。
“回去了,小鹊。”傅静植对蓝鹊招了招手,眼睛里漾开快慰的笑意。
已经不用再看了。
绯刃不日将成。
又三年,危墟之底煞气尽消,重归绯刃之中。
绯刃重见天日之日,是无渡城最锋利的一把兵器炼成之时。
它以漆黑罩袍加身,遮蔽身份和过往。从此,一柄幽煞横刃游走魔界至暗之处,无往不胜,不见败绩。
万骨窟一夜夷平,流离十二州訇然破碎,无渡城因此声名大噪。
偶然目睹过绯刃的魔族见到的,是月下一袭鬼魅黑影,兜帽罩袍撑出森森人形,左袖探出一柄横刃,泛着幽绿冷色。
那便是收割魂灵的灾厄,有如恶煞傍身,所过处邪祟梦魇,群魔避退。
直到逢魔谷覆灭,这把惊世神兵斩下重奕后,意外地流落不见。自始至终,它徒具人形,而众魔不曾见其具有颜面,故而每每提起,都言——
“绯刃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