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谷外围,幽夜蔽天,嶙峋乱石穿空。
魔物头颅攒动,涎皮赖脸围成几团。里头跪了个煞气环身的青年,脚下血迹拖了满地,身体道道伤口深可见骨,仅凭着一口气息,勉强支起上身。
“奇怪呀奇怪,”一只魔夸张地惊叹道,“咱们无所不能的使者大人,因何闹得这么狼狈呀?”
跪着的人睁开眼睛,他满头满面俱是血红浇过的,血液灌进眼里唇里,打湿了头发和睫毛,独有一对瞳孔渗出翡色。
鲜红浸透幽绿,阴森似鬼相。
出头的魔被这一眼骇住,讷讷闭嘴。
沈欺冷眼眺过众魔百态,不发一词。
实际上,喉间血流不绝,他早就开不得口了。
驱退燎火的最后那支箭抽干法力,禁制与兽群同归于尽时,也耗光了他毕生所能。头破血流回到魔界,他将将踏入逢魔谷,跪地再不能起。
此刻他已不是沈疑是。
他是千万魔族之一,是逢魔谷主座下使者。
逢魔谷主重奕本跟随上任魔君伏锋,伏锋死于神魔之战后,魔界王都部下分为两派,一派死守王都奉息城,重奕为首一派则占据了逢魔谷。
早在神魔之战拉锯关头,重奕已生异心,趁仙魔两界疲于交战,私下里驱使一批魔使赴人界残害道门修士,为逢魔谷蓄积力量。
魔界风云诡变,逢魔谷之势炙手可热,伏锋忠属蛰伏奉息伺机而动,各地强魔则划地为营互不相让。
群魔一日无主,魔界之辈蠢蠢欲动便一日不休。魔族各派势力遇强嗜强,才能屹于不倒。
距今六年前,逢魔谷生擒仙人作为俘虏,以期炼出制伏神仙的法宝——仙人狱。
那时仙人狱的确炼成了,随着时日推移,重奕才发现其中境界尚不稳定,仍需投入质料予以修缮。
这个质料,自然还是仙道之灵。
此时的仙界不再留有可乘之机,重奕忆起他往日遣魔族至人界的手段,将目光转向了不应谷修士:人界布防不比仙界,设法凿开一线魔界通往不应谷的缝隙,再散布燎火兽群,不耗兵卒即可达成目的。
他将这任务交给了逢魔谷的一位使者。
那位使者是重奕偶然从人界领回,来到逢魔谷不短不长几十年,修为不见得很高,行事却是雷霆利落,从未有失手的时候。
然而——
“小的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啊,就算修仙的家伙们没抓回来,为什么燎火竟有去无回了呢?还有呀,连着这儿和不应谷的通道也被封死了!”
“使者大人,您刚从不应谷回来,不如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哪个敢把您伤成这样?”
“是呀,使者大人平素好大的本事,怎么出了魔界,就不顶用了呢?”
几个喽啰跳了出来,嘴上刻意作担忧的口吻,神态乐不可支。
它们和沈欺早有嫌隙,成因由来已久,比如那次炼造仙人狱,沈欺擅自放走纪桓,害得它们失去了玩弄那医仙的趣味。如今逮着机会,当然要落井下石,让这个趾高气昂的逢魔使越惨越痛快!最好落到它们手里……
“至此为止。”
远远而来一段平淡音调,响在魔群上空。
字字音节毫无起伏,空阒,死寂,不含一丝的人气。
那声音轻缓,称得上悦耳,但无人胆敢分神思考这音色是好是坏。
众魔听之一惮,心头恍如压了冰冻磐石,齐齐收敛声息迎接来人。
逢魔谷深处过来一阵模糊黑影,身量高瘦,不辨面容。
此刻也没有人敢于直视黑影下的面容。
人影从里到外皆是黑沉沉不分明的,只除了右耳侧的位置,隐约透了点光,像别着只剔透耳饰。
“——逢魔谷只要从不令我失望的人。”
黑影之下的魔,言语未掺杂情感,只是陈述着这一无可撼动的事实。
谷中众魔无言震慑,头伏得更低。
逢魔谷主重奕从不过问属下缘由,只须结果成或不成,其中一切他并不关心。
但凡得偿所要,他不对手底魔族的任何举动加以干涉,归从逢魔谷的即是瞧中了这点;可他浑然不管谷中魔族的伤痛死活,不免使人心生惮恨。
而重奕亦从不在意背叛:天底下哪有不会背叛的人,既如此,只需在背叛前为他所用就可以了。
至于逢魔谷有意背叛的魔,每每不曾显露逆心就被格杀。
逢魔谷上下之众,无人见过他心喜开怀的时候,也无人见过他发怒愤懑的时候。
这是逢魔谷主真正可怕之处。
一个彻底冷血的,魔。
这一刻也是同样。
重奕对跪地那人说:“你令我失望。”
错了就是错了,他不过问原因。
寥寥数字,意味着宣判了对方的死期。
见势,先前出声的几只魔物以头磕地,渴求道:“谷主,使者既然有罪,可否赏赐给小的们?”
“——退下。”
无名惧意贯彻四野,魔物齐喑,不敢妄生分毫违逆,旋即原地消失。
待群魔退去,黑影下声音又起。
“不应谷此行,你一无所获。”
那道声音依然是平缓无波:
“你在使者之位,便由我处置。”
沈欺无力辩解,不作辩解。
他无可自辩,况且辩解无用。
再是杀孽深重的魔,难免会有在死前丑态毕露,而逢魔使者这般姿态无疑使得重奕满意。
死于他手之人,免于经受魔物不入流的折磨,算得是一种赏赐。
虽然,会是痛不如死。
黑影近在咫尺,煞恶缠绕着血光,死亡阴云覆面。
霎时猩红一具人体坠地,浓重血迹蔓延了开去。
钻心剜骨的痛楚里,沈欺灵识如遭重锤,尖锐轰鸣钉穿脑海,骨血魂灵被剔去再绞碎,四肢百骸无一不痛,无一不在颤抖。
他发狠将痛呼咽进喉咙,咬破了舌头,脖颈青筋暴起,攥紧拳头,生生捏碎了指骨。
可还是剧痛,痛得远远超出了预知。
他只有把血和痛囫囵吞下。
太痛了啊。
重重煎熬缚身,那瞬间他竟然想要心生悔意。
应该后悔的,为什么要顾及区区一群不应谷凡人的性命,为什么要阻止燎火,为什么要……
不就是杀人么,身入逢魔谷三十三载,往日在魔界做过千百回的事,要是那时下得了手,就可以活下去、就可以……
而不会……死。
指尖垂落,他已经感知不到了。
黑影重归逢魔谷深处。
沈欺陷入沉沉黑暗。
天青衣衫惨然倒在血泊里。
逢魔谷升起一轮冰冷的月亮,而他再也没能望见。
=====
冷月孤高,三两魔物蹑手蹑脚,循着遍播逢魔谷内的血腥气,翻出一具死尸。
“谷主把他丢在这里,是不要了的意思?”
是对沈欺厌之入骨的那几个喽啰,守准了时机过来捡尸:“谷主连活人都不管,哪来的空当管一个死人?拖回去就是了。”
“哈哈,好一个使者大人,到头来还不是任我们耍弄!”
地面血迹凝成黑红,魔物踩过一汪黏腻,向倒地的那具血人伸出触角。
血尸的尾指忽然动了一下。
鲜血染透的衣裳底下窜出两扇小翅膀,一只迷路的蓝鹊,不知何时飞了来,面对此情此景有些茫然,黑豆似的眼珠儿滴溜溜转,小心翼翼地探出双爪。
魔物踹飞挡道的蓝鹊:“碍事的东西,滚开!”
蓝鹊扑棱摔到另一只魔脚下,啁啾阵阵。
这类未开灵智的鸟雀儿,那只魔看也不看,抬脚就踩下!
陡然煞风吹云,月色遮蔽,须臾天昏地暗后,乌云散开,冷月复照逢魔谷。
方才飞扬跋扈的几只魔物化作了乌有,逢魔谷边界悄然多出三两摊恶臭尸骸。
一个年轻男人绕过魔物尸体,躬身捧起蓝鹊:“小鹊,它们没伤到你吧?怎么飞出这样远,我若晚来一步该多危险?”
年轻男人身后背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盒子,看不出个门道,他仔细避开了背后之物,端着蓝鹊左看右看。
蓝鹊在他手掌里蹦蹦跳跳,显然身心无恙,宛转鸣一声,忽又振翅飞走。
“小鹊,快回来。”年轻男人忙跟了过去。
他大抵是很不喜欢逢魔谷的,不欲在这里多待:“走吧,我们还要去找人呢。”
“找了那么些人还不够,生死池都快填满了,小鹊啊,你说如何是好。”
傅静植苦恼地拍了拍背后的盒子,里面依稀一捆长条,被无数禁术锁链层层缠住。
不等他碰到盒子,里面那东西猛烈颤动,直接在他手心割开一道血口子。
“……嘶。”傅静植吃痛,“今夜运气真差,被你伤了多少回了。”
盒子里面的东西非常排斥他,不如说,它是排斥所有活物,即使封在无数道枷锁之下,仍然不减暴烈狂势。
傅静植无法和它计较,只想唤回不着家的蓝鹊。这一眨眼,蓝鹊飞出了几丈远,回到那个血迹斑斑的人附近,盘旋不肯离去。
“小鹊,这人已经死了。”傅静植劝道。
刚死没多久,魂魄虽未散,看着也快了。
蓝鹊不听,傅静植着实无奈,只好将它从死人旁边带走。
他走近前,正当那时,异状出现了。
破烂盒子里的东西停下暴动,发出一息嗡鸣。
其声嗡嗡然,转瞬即逝,当共鸣之音止歇,血中“死尸”凭空被赋予一口生气。
“……”
傅静植默然凝视着这一幕,眸光闪动,转为一线难以言喻的幽深眼神。
“小鹊。”
他擦干手心血痕,微笑道:“我们需要的人,兴许找到了。”
=====
……鸟鸣声。
朦朦胧胧的,沈欺听见了鹊啼,忍着痛意撑开眼皮。
眼前一个年轻男人,狐狸眼,拢着滚一圈毛绒边儿的锦裘衣,提金丝鸟笼,蓝鹊于笼中放歌。
不是做梦,也暂未堕入九泉,他确实是醒着的。
可死在重奕手里,怎么能活得下来。
见他醒了,那年轻男人笑着与他说话:
“你身陷死局,异象回生不过一时权宜,如今我予你个机会,可要与你自己赌一把?”
他死而复醒,怕是那人所说的“异象”为之。跗骨之痛仍在,昭示着这异象飘摇不定,并不能维系长久。
沈欺嘶哑着开口:“你是谁。”
那人遂道:“无渡城主,傅静植。”
沈欺:“无渡城之主名为狄煦。”
无渡城不成气候,单说城主狄煦,则小有强悍好斗的声名。沈欺固然不曾见过狄煦,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或者说这个面相年轻的魔族,光凭名号就对不上。
“你说狄煦啊。”
傅静植笑盈盈的,仿佛谈论今日天晴还是下雨:“昨天被我杀掉了噢,现在无渡城是我的了。”
怪不得。
“所以,”沈欺无所谓他说的是真是假,说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很好。
傅静植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他道:“说难不难,你只管去那处池子里走一遭就好了。”
他说的水池周边聚集了不少妖魔,一律是被人从别处带过来的,且面露濒死之状。
……这傅静植何许人也,用何种方法招来了满地妖魔,又有何居心?种种谜团横亘于心,但沈欺不以为这貌似无害的魔族会一一解释。
“走进池子的缘由,现在你不必要知晓。”
“当然,走进去的后果,”傅静植倒是不遮不掩,坦言道,“多半会死吧。”
“那里已经死了……多少了?唔,几百来个吧,走进池子里,当即毙命。”
“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的……”傅静植想了想,说出个词,“运气?”
“生或是死,”他笑问沈欺,“你要怎么选呢。”
“怎的,死又如何了?”
傅静植身后飘来浓雾一捧,雾里现身的陌生男人一件立领长衫,衣面惹眼的鸳鸯戏荷纹样,发尾雾气氤氲,嗔道,“死在我的生死池里,难道不算他们的荣幸?”
那时沈欺仍不知道,他所处之地称为鸳鸯冢,面前两人提到的那一泽无色沉水,便是冥界魑魅闻之色变的生死池。
而鸳鸯长衫那位,冥界称其“鸳鸯官人”,恶名远扬之徒。
雾逢春摇着锦缎小扇作壁上观,起初傅静植找上门来,说是想和鸳鸯冢做个秘密交易,借他的生死池一用。
魔族给出的筹码固然足够使人动心,雾逢春并没有就此答应。直到听傅静植说出生死池的用处,他才真正燃起兴趣。
傅静植的筹划竟是唤醒绯刃。
稍懂六界兵器的人都晓得,绯刃诞生自混沌,为天地之煞所铸,其摧天之能无人可驭,终究落于危墟之底蒙尘。
积年累月,连危墟之底也变成一座煞气冲撞不歇的囚笼。
傅静植深入危墟之底,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凶险,取得绯刃在手。然则,绯刃一离开危墟,狂烈不受控制,卷噬了所有傅静植寻来试刀的魔族,傅静植亦是负伤。
任凭施加再多的封印和禁术于它,始终无从下手。
绯刃势不可挡,因此辟退众生。傅静植翻阅古卷,屡番推敲,广袤尘世里万千变幻,难道真不存在容纳绯刃之煞的可能吗?
若当真没有,他便造出一个来。
将活人送进生死池,以命相赌,假如引得绯刃共鸣,两两相融,则有望锻出一具适宜绯刃的灵脉。
——假如世间真有这样的人。
雾逢春听得来趣,于是应承下来。
这一出若是不成,他便当看了场无聊把戏;若是成了——雾逢春素来痴迷制作傀儡,生死池就是用于此道。若是成了,生死池里塑成的绯刃之灵,不正是鸳鸯冢所出最完美的“傀儡”?
绯刃置于池底,而今,生死池布满封印,换来了它一时安宁。
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池中,水面刹那涌起血雾,池水冒出绯红泡沫。少顷,水平如镜,生死池复归宁静,依然是一池无色水,澄透不含一丝杂质。
生死池嗜生嗜血,抵御不住即会被蚕食殆尽,融为池水的一部分。
雾逢春所见过的,或是被他扔进生死池的,还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生死池,化生为死,对于修为不济者,只有死,没有生。
“他们的运气啊,可见还是差了稍许。”傅静植看得惋惜,叹了口气,“你决定好了么?”
他等待沈欺的答复。
尽管说来,单凭绯刃破格给予沈欺的那口生气,就算沈欺不愿意去,他啊,也定会将他推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