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跌宕的打戏,琴鼓喧噪,皮影匠手握竹杆,十指提线缭乱翻飞,暴君与义士,神仙与妖魔,尽在一方皮影上淋漓厮杀!
看戏的人们抻直了腰杆子,舍不得错过一眼:
“好啊,好!!”
“哇,妖魔皮影画得恁真,坐近了看,还以为它要跳出来吃人了哈哈!”
“画这么真,别是邢国确实遇了魔吧?”
“还别说,我祖爷爷的祖爷爷说过,邢国尚存的时候,王宫里都是吃人的怪物哩。”
“嘿,够了啊,还把戏本子当真了?史书清清楚楚写了邢国暴君恶政亡国,可没提妖魔鬼怪啊。”
“神仙保佑啊,神仙保佑,暴君死不足惜!”
“天降神迹,”沈欺以手支颐,道,“神仙会专程下凡救人吗?”
蔚止言:“若是妖魔下界滋扰,自然要救的。”
又算了算时历:“不过啊,这里说的前朝邢国,差不多是五百年前?那时仙魔两界开战,仙界约莫无人得空吧。”
邢国末年时期,正值上任魔君率兵来犯,仙魔交界战局僵持,神仙自顾不暇,何谈下凡。
沈欺:“那戏中所谓的神迹,全是杜撰的了。”
蔚止言:“唔。”
“况且,”蔚止言稍作思索,“有无妖魔作乱不论,邢国这场祸事,当是那位国君亲手招致的。”
“仙界不可妄意干涉凡间国运,纵有神仙在,也救不得他。”
妖魔鬼怪之祸,神仙或可渡;人祸,神仙所不能渡。
皮影戏唱到尾声,魔物溃败,神仙还世间以安宁,功成身退,是个圆满结局。
戏班子收了工,看戏人意犹未尽,镇上亮起一盏一盏的灯烛,是夜里了,才接二连三地散了。
散去的人流里,还不时能听到关于戏文里“仙”、“魔”的谈论,纷纷纭纭。
茶楼渐渐地静了。
而鲤镇,似是结束了一天的沉睡,褪去白日的婉约,在夜晚苏醒了。
通明灯火将小镇照耀得无分昼夜,是每家每户点起红艳艳的鲤鱼灯笼,更是街头巷尾奔涌出来的、一尾又一尾璀璨的鲤鱼灯。
镇里奏响清乐,歌舞翩跹,鲤鱼灯高低舞动,竹篾扎成灯骨,彩纸糊的鱼身有三四人那样长,灿烂的七色鲤游弋在夜色里,拖着闪亮的尾巴。
它游到哪里,便照亮哪里。
元夜鲤灯明亮如画,绮罗彩带飘舞,灯光同结彩交映,光耀夺目。
“疑是。”
自从走出茶楼后,蔚止言托辞“沈欺牵久了会累”,反握住了沈欺手臂,慢慢悠悠沿着鲤鱼河漫步。
烁动光影里,他道:“不应谷一别后,你去了哪里?”
“此次来仙界,是有要紧么?”
灯幕忽闪,映得碧瞳深处笑意明明灭灭。
“我还当你不会问了。”
“想问的啊,我可想亲口听疑是说了。”
沈欺轻笑:“可我不想说。”
“而且,晏辞,”沈欺玩味道,“你就没有事瞒着我么?”
他和蔚止言,彼此彼此罢了。
“嗯……有一点点?”
“疑是问我的话,能说的我都会说的。”蔚止言笑得满面春风,“毕竟我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单纯神仙啊。”
“出淤泥而不染,”沈欺淡淡道,“因为你就是淤泥。”
???
蔚止言心痛如绞。
略一酝酿,指尖幻出张帕子,捏着帕子半遮了面,他颓然欲泣、神情凄楚地道:“当年沈郎与我花前月下,如今韶华滚滚,竟如此苛责于我,原来我在沈郎心里,连淤泥也比不得么?”
待到话末,肩头耸动,擦了擦双颊,假意抽噎一声:“沈郎,你好狠的心啊。”
“……怎么会。”
沈欺倏地捏住蔚止言下巴,仰首,双唇相对,鼻尖几乎贴在一处,低语道:“我自是怜惜你,怜惜得紧。”
蔚止言当场凝滞。
始料未及,沈欺居然会回应他的戏码,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沈欺收手放开他。
这样一来,这人就不会再着了魔风似的,继续演无聊的把戏了——
陡然,被一股力道拉了回去。
紧接着,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沈欺侧脸。
“疑是,于我亦然。”
桥下潺潺的鲤鱼河,盛满了夜空锦鲤的辉光,河水泛波如鳞,五光十色,欲坠入桥畔赏灯人的眼睛。
但那双桃花眼里,只有拥进怀中的眼前人。
白发碧瞳,恍如碧川覆雪。
沈欺双手颤了颤,似是要躲。
他使了气力,撤出蔚止言臂弯。
继而,勾住蔚止言的后颈,将他往下拉了拉,丝毫不差地,一吻覆上蔚止言的唇。
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不等蔚止言反应,他已脱身退开,只给蔚止言一道背影。
束起的白发垂至腰际,几缕流淌过肩颈,线条流畅,肌骨清匀。
蔚止言看得一阵头昏目眩,险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几百年来罕见地语无伦次:“啊,之前说到的那些事,如果疑是不想提,等想说的时候再说就好了。还好我是神仙,可以慢慢等。”
沈欺停步。
“若是我说的,和你想的不一样呢?”
蔚止言:“嗯,那我就……再想想?”
再说了。
一样不一样,又如何呢。
蔚止言抚过唇边,目光深邃,片刻不离身前人影。
他啊,还想给一泽碧川染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