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末的那个病患白纱覆面,整张脸只露出嘴唇,身侧仙泽微弱。
沈欺低声道:“这是?”
甘葵:“这个仙君是不久前来的,他被煞气伤得厉害,由纪师父初诊。听说他的商队在邙海遭劫,当时仙脉几乎粉碎,还落下了眼疾。”
“仙脉若毁,他就再不可修仙道了,”甘葵唏嘘不已,“好在救了回来,现在他仙泽虽弱,总归是不断好转的。”
甘葵照旧询问那病患近况,那人答话答得十分缓慢,甘葵费了些时间才开出药方,带领沈欺去抓药。
沈欺还来不及做笔记,药方叫另一只手接过去。
是方才的青年医仙,他蹙起双眉:“甘葵,此方有误。”
“啊??”
“你仔细看。”
甘葵看了又看:“师兄,哪里错啦?”
师兄遂指出:“你将渡苦花露误写成了渡苦花蕊。”
甘葵一看果然,是她不小心看岔了:“是哦。”
“二者只差一字,功效大相径庭。”师兄严肃道:“伤患命悬一线,是生是死,有时全凭医者一念。师妹,你天分奇佳,处方直击紧要,只看如何化用到极致。我知你心性纯稚,平日松散些无事,但事关人命,怎能粗心大意。”
甘葵羞愧道:“师兄说得对,我知错了,往后写药方我一定先看三遍,啊不,十遍!”
师兄这才舒展神色:“你有心便好。”
“你们可是要抓药?医舍的渡苦花露不巧用尽了,不如到纪师父那里拿吧。”师兄道。
“谢谢师兄,那我们过去了!”
医馆主人的院落清净简朴,纪桓伏案执笔,与身旁医仙商讨几味新药的用途。
见甘棠领沈欺过来取药,斯文笑着颔首:“你同沈仙友自去库房取了便是。”
“纪师父可太用功了,”走出两步路,甘棠咂嘴道,“又在和前辈们试药了。”
沈欺:“纪桓仙君在写的,是试药结果吧。”
“是啊,纪师父钻研起医术来每每废寝忘食,数不清多少次不惜拿自己试药啦。”由此开了个头,甘葵一路上说起了纪桓试药的种种事例。
此后取到足够渡苦花露,自书房外折返。
梅窗照绮影,沈欺眯了眯双眼,不慎撞见窗内一道人影。
定睛细看,才知那并非什么人影,是书案前悬挂的一幅画卷。
画中是月夜之景,一人独立月下,作画之人落笔细腻,刻画身形栩栩如生,唯将面目勾勒得朦胧,唯见黑发黑眸,依稀能窥破几分惊艳的影子。
沈欺盯着画像看了会,甘葵凑上前,满脸神秘道:“怎么样,沈仙友,你觉得画里会是个大美人吗?”
“……”画中人真容如隔云端,沈欺不好说。
甘葵眼里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纪师父画的这人谁也没见过,我们猜来猜去谁都不像,纪师父也不细说他姓甚名谁,只提了句是救命恩人。 ”
啧啧,要是纪师父真的只当那人是救命恩人,又怎会把画像挂在案头,日也看夜也看,柔情似水欲语还休呢?
甘葵早已脑补出数百段婉转故事,碍于纪桓睹画伤情,不敢前去求证。
沈欺咳了咳:“甘葵仙子有兴趣的话,我推荐你几则英雄救美的话本吧。”
“好啊!”
不过当务之急在于制药,甘葵放下闲事,率沈欺直奔药房。
这般在医馆穿梭奔忙整日,沈欺略作安顿,捧着药典扎进药圃,实地补习他贫瘠的药理学识。
白鹭渚药圃划作春夏秋冬四季药田,井然有序地培植各类灵药,有研习医仙专职照料。沈欺思索,医术大约还是亲自动手更有进益,自告奋勇前去帮忙。
研习医仙指点了他不少窍门,附赠一炉热腾腾的仙药炒栗子。
沈欺就此收获白鹭渚神奇特产一份,这还是医仙们在药圃后空地架起炼药炉现炒的,佐了些仙药边角料,风味奇妙。
他收好小炉子,步入药田。
甘葵给的这本药典自带解说,沈欺尝试将眼前百草和书中文字一一对上号,根据研习医仙的传授,细细修剪药材冗余枝叶。
自春走到冬,银月悬空,霜雪悄然覆上药田。
沈欺矮身剪去延兰仙草旁的一丛杂叶,身后月影摇动。
有人过来了。
沈欺抬眸,就见着月下芝兰玉树,提盏莹莹的灯笼,朝他皎然一笑。
沈欺差点就剪坏株药材:“!”
“三师尊怎么来了?”
蔚止言笑道:“云澜令可探同门方位。”
“你在这边如何,可有什么妨碍么?”
沈欺:“无事的,白鹭渚医仙擅长解煞,资历深厚者祛除煞气后尚能精神焕发,病患的煞气影响不着我。”
蔚止言:“如此就好。”
很快,他的目光被小炉子吸引了。沈欺道:“医仙送的栗子,三师尊要试试吗?”
蔚止言不知为何犹疑了一瞬,却是不忍拂了沈欺好意,拣出颗栗子。
“方寸司那头可查出结果了?”沈欺问。
“未曾,现今线索太少,还需继续巡查。”
沈欺想起件细节:“一个月前,我在拾异山撞见主人被鬼烬枝所害,拾异山管事说,鬼烬枝是来自月下林的一场拍卖。”
蔚止言:“唔,正是在查这场拍卖。”
八件案子里都有伪装成凝思馥的鬼烬枝现身,蔚止言调完案卷后,着手排查受害神仙的共通之处。
姜曜道:“近期共发生数十起受鬼烬枝所害、灵智混乱之事,其中被害八人。此八人均是居住于山野,与人来往不多,且居处分布在仙魔交界不远处。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蔚止言:“独居山野?”
姜曜:“盖是因为这样便于下手,那只魔才选择了戕害这八人。”
而后,蔚止言前往歆州事发地查看时,遇见仙兵向姜曜汇报近况。
案中出现的鬼烬枝,医官稍作手段,验出鬼烬枝都曾伪装成凝思馥。仙兵走访后,查出这批“凝思馥”皆是自月下林的一场拍卖里购得。
方寸司顺藤摸瓜,找到了月下林拍卖之处。
拍卖出去的冒牌凝思馥,流入仙界拢共三十七件,至今有十九人受扰,八人遇害。根据拍卖记载,歆州方寸司立刻上报方寸天,把余下十件隐而未发的鬼烬枝扫除了。
往下便是追查假的凝思馥来自何人,然而月下林拍卖鱼龙混杂,源头多不可考,只道出自一位花商。
再查下去,竟根本不存在一个这样的花商。
线索在此便断掉了。
其他方向进展亦微末,姜曜令仙兵接着严查,务要挖出那所谓花商的来头。
这样看来,沈欺心想,歆州的搜查没那么快结束。
蔚止言良久没有动静,沈欺颇觉奇怪,转眼一看。
然后他就惊在当场,久久不能言语。
蔚止言手心里盛着颗惨兮兮的栗子,皮剥到小一半,表面坑坑洼洼极尽磕碜,堪称面目全非。
“这,”沈欺艰难道,“三师尊,这是怎么了?”
……也没怎么。
蔚止言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我自少时就这般,手工,嗯,素来不甚利索。”
?
沈欺捋了三遍才领会过来:说白了,就是……手残?
云澜三府主,仙界蔚然君,竟是个手残???
他问:“那先前煎茶煮饮的时候,怎么不这样呢?”
蔚止言理直气壮:“那时有仙术啊。”
药圃里禁用仙术,是以千年等一回,蔚止言不得不亲自动手剥栗子。
沈欺心服口服。
剥个栗子能剥成此等惨状,真可谓是不利索到举世罕见了。
蔚止言不甘心地又拿出几颗,一如既往的,十指无处安放,窘迫得令人落泪。
眼看着栗子们逐渐出落得不堪入目,沈欺再也看不下去,摊开手掌:“要不然还是我来吧。”
蔚止言如逢大赦:“甚好。”迅速把栗子放进沈欺手心。
和蔚止言有仇的栗子在沈欺手里乖巧得很,露出一颗颗黄澄澄的栗仁。沈欺左手剥栗子,右手仍有余力扯张灵符,飞速折出只纸袋。
“好了。”
蔚止言还没回过神,栗仁已经被剥好装进纸袋里,一试余温,刚刚好。
他几乎是叹为观止了:“好厉害啊。”
“……”
沈欺默默看着面前这棵手残的芝兰玉树,终究没拆穿事实——
并非我方厉害,实为对方太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