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州冰封千里,一弯冻河绕城而过,郊野地势旷然,夹岸苍苍蒹葭犹冰霜雕成,入夜可见星垂冰原,月照芦霜。
天象所致,每月逢十五,歆州上空所观满月大如屋宇,好似伸手可掇。
朔风拂冰原,穹顶升皎月,即“歆州风月”。
冻河横穿近郊,中有一渚,因渚上栖两三白鹭,得名白鹭渚。
整座白鹭渚皆是医馆地盘,纪桓名下医馆经营数百年,小具规模。白鹭渚医患络绎,外围一列方寸司兵卒例行巡守。
待纪桓归来,几个医仙已守候门前,袖中攒了一沓药方,望眼欲穿。
纪桓无奈,歉然朝沈欺道:“医馆病患良多,时有突发急症,纪某恐疏于看顾沈仙友,故委托甘葵仙子多加招待。纪某若有照应不及,沈仙友可直接寻甘葵相问。”
“纪桓仙君所虑周密,这般再好不过。”沈欺理解道。
纪桓毕竟是医馆之主,总不能时时刻刻围着一人转。再来沈欺想,杀鸡焉用牛刀,指导他这种对仙界百草一窍不通的人,医馆里随便来个医仙都绰绰有余。
这下纪桓才放心,随医仙赶去处理急症病患,原地只留了闻召而来的甘葵仙子。
这是个面相讨喜的小仙子,乌发稍短,脸蛋圆圆娇憨,匀淡了一身临仙阁特制医仙袍的古板之感。
甘葵自幼在百草一道极富天分,即将从临仙阁学成,依循惯例,出师前需研习百年。她来白鹭渚时日不长,已能自主医治常见病案,是同辈中翘楚。
出于摸底的考虑,甘葵好心提议先帮沈欺测试一遍仙医水平。
沈欺犹豫着答应了。
甘葵提问:“延兰仙草之花果根叶皆可入药,其功用分别是?”
沈欺陷入了迷茫。
他晓得延兰仙草可做八珍糕的食材之一,属于甜派阵营。
至于入药,延兰仙草还能入药?入的什么药?
“……”
甘葵遂略过,再问:“药方清神露,成分包含哪几味药材?”
沈欺支支吾吾:“这个么……”
甘葵善意道:“好的,略过。”
“略过。”
“再略。”
……
“下一问,若身中燎火之毒,当如何医治?”
上苍垂怜,沈欺终于捡到会的了。
他十足把握道:“先以术法解其咒。后摧其毒,或以煞气焚之,或取燎火之角入药解之。”
“诶?”
甘葵有些讶异: 医典里只记载了取角入药的疗法啊。
再细查附注病案,才知确有极个别靠煞气以毒攻毒的,因疗效凶险,未列为主流。
她点头称许道:“正确!”
沈欺舒了口气,又听甘葵道:“好,还有十七问,下一问……”
?!!
沈欺几欲倒地。
最后不出所料,测试结果非常惨烈。
这便是沈欺没有选修百草的报应,研习医仙摸底三十问,他只零星答出两三问,提及仙界医道完全两眼一抹黑。
幸好甘葵有耐心,建议他从通识药材、观摩医理开始慢慢来。
“那先顺道去医舍吧。”
医舍就在前方,沿路甘葵介绍道:“医舍是医馆里病患修养的住所,各类病症安置在相应医舍。不过白鹭渚上的病人,最多见的还是为了祛除煞气而来。”
“仙官和仙商嘛,多多少少要接近魔界冥界,就总会染上煞气。神仙抵御煞气的本事有高有低,把握在界限内倒没事,过量可就麻烦了,故以必须定期祓除。”
沈欺对煞气入体那段经历记忆尤深,问道:“煞气聚集,馆中医仙可会受扰吗?”
“最初是会的。”
甘葵叹气,饱含心酸地摸了摸头发:“医仙之路本就使人头冷,刚来那阵子忙得天昏地暗,又被煞气影响,我们真的差点秃头。”
沈欺深表戚戚。
甘葵见状补充:“放宽心,如今是没事了。多亏纪师父带我们摸索出的经验,病患身上煞气多数可控。”
“你也看到的,刚才等纪师父的那几个医仙前辈,”她不无向往道,“前辈们马上有所大成,听他们讲,医治煞气过后反而会更有精神呢。”
沈欺听着点点头:“白鹭渚医术了得。”
“哈哈,别的不说,纪师父在歆州定是首屈一指的医仙。”甘棠与有荣焉,“医馆年年都有研制新医术和药方,我们在临仙阁所学百草术,都常听仙师举证白鹭渚首创的医方呀。”
“其实吧,见得多了,染上煞气的神仙倒是也没什么。”
甘葵随口道:“哎,见过魔才知道,和魔界的人比起来,神仙染的那点煞气简直是九牛一毛啊。”
——听姜曜提起,歆州目睹魔物的证人正是位研习医仙。
沈欺佯装无意:“甘葵仙子最近见过魔?”
“啊。”
甘葵自觉说漏了嘴,干脆地承认了:“是啊。”
“本来姜大人和纪师父说,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她小小声道,“说是怕那只魔藏在歆州,被它发现的话就危险了。”
为防万一,歆州方寸司甚至派遣守卫巡查郊外,以此为名暗中保护白鹭渚。
甘葵不是藏话的脾性,遇魔的惊天大瓜已是捂了许久,兜不住一吐为快:“沈仙友来自云澜府,又是纪师父亲自从方寸司领过来的,嗯,我说了也没事的。”
沈欺疑惑道:“甘葵仙子那晚究竟看到了什么?”
歆州方寸司也这般问过,甘葵同样回答:“其实我看得不太真切。那人离开得太快,我又不敢靠近,和他隔着段老远的距离。”
歆州终年见月,七天前虽是月初,深夜仍有一弦月光。
那晚甘葵偶然出门送药,四野冰原侘寂无声,她路过一座低矮孤丘,忽遇突兀之相。
甘葵回忆道:“当时我急着赶路,突然感受到了一股煞气,是从孤丘那边传过来的。”
“那股煞气,怎么说呢……”
她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太阴冷了,我在仙界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凶相。”
孤丘旁凶煞之气四溢,其强悍凶险,甘葵生平未见。直逼得她毛骨悚然,本能感知到了莫大的危险。
煞气丛生,惊起徘徊夜枭,冰原回响凄厉长鸣,夜空下划过漆黑的暗影。
是浓重的煞气,于暗影身旁环绕。
甘葵死死屏住气息,丝毫不敢妄动。
所幸那人只顾离去,不曾发现有人躲在远处。
确认那人走后,甘葵才敢恢复吐息,后背早被冷汗湿透。
她抖抖索索地上报方寸司,后来查明,独居孤丘的仙子已经遇害。
姜曜下令封城时,询问甘葵所见情状,但甘葵亦无法说出那人的具体样貌。
只因夜煞围绕,遮掩了那人面目和身形,唯有月色微茫,折照出一线光彩。
“我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只看到他头顶有对碧绿的眼珠子。”甘葵道,“嗯,是对特别圆的眼睛。”
可姜曜说过,歆州没有一个人的眼睛是碧色的。
甘葵也想不明白:“我看到的眼睛明明是碧色的啊,难道我还能把颜色弄错不成?那时候他不知道附近有人,应该也不是伪装吧。”
“有道理。”沈欺笑了笑。
“如果是伪装,自然要给人看见才有意义。”
甘葵道:“是吧?碧瞳不常见,要是不想引人注目,他一定把眼睛的颜色给藏起来了。”
“就比如说,”她随意举例道,“改成你我这样?”
沈欺但笑不言。
查案进展他不便透露,甘葵的猜测比之方寸司不中亦不远,那凶犯若能封印夺来的修为,顺手封印容貌确实不在话下。
甘葵忽又问:“沈仙友,你见过魔吗?”
沈欺:“在仙界不曾。”
“也是,平常在仙界哪能看到魔啊。”
“之前从没和魔族真正接触过,谁知道第一次就这么可怕。”甘葵嘀咕着,“不过魔界那么大,不能全是罪大恶极的坏人吧?”
“或许吧,”结合过往所闻,沈欺诚恳道,“也可能会有更坏的。”
甘葵:“!!”
说话间来到医舍,三两医仙分工有序,忙于为各自病患祓濯周身邪祟。
其中不尽然是煞气所困之症,窗台边静卧的那位仙人即是灵台受扰已久,经诊治后恢复了七八分精神,感激道:“小仙素患沉疴,遍访歆州皆难以根治,幸蒙白鹭渚医术泽福,竟能将渡苦花置于仙脉中蕴养,再造之恩实为没齿难忘。”
“将渡苦花植入仙脉是纪师父所创,仙君该谢的是纪师父。”为首的青年医仙道:“但纪师父常说,医者本分不足为道,仙君且静养吧。”
这座医舍里不少是甘葵接诊的病患,她一个个探询病情,边开出药方,边指点沈欺相关医理。
沈欺嗯嗯点头,在旁飞速记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