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不当,我不当。”裴炳老实万分地把她手指捉下来握住,放在胸口,满眼望着她嘿嘿一笑,凑在她耳边低沉保证道,“都听阿兰的。等仗打完了,我很快就回来。”
可两国交恶之下,边境的仗又岂是打得完的?
随后的一年之间,裴炳在漫长的行军中爬出了一座又一座血肉堆填的死人山,一次又一次奇迹般地存活下来,居然真的升任了把总、千总,又被上司赏识,提调至江北都司守备。直至永顺三十八年的秋天,他已能独自领军往仑图以西的狭边沙漠进兵,不仅大获全胜,还俘虏了敌营的七百多人,仅用两营人马,就为朝廷整个地打通了狭边的战线。
此举可谓是勇冠三军,名扬北疆,于是他还真的被封了个“游击将军”,叫住在乡下的一大家子都被知州感恩戴德地接进了西峡城居住,而他自己,却是就地受令,要率领五千兵员与关西军合营,继续北上,挺进远在阿拉图坦部的仑图王都。
至此,战事来到了决战性的拐点。
如果就此一举攻打下阿拉图坦,国朝与仑图的历史或然会就此改写。然而,就在永顺三十九年的腊月,当大军终于靠近仑图王都之际,那一年的漠北草原,却刮起了一场极为异常的凛雪狂沙。
黄白的沙尘自更北方的高原席卷而下,遮天蔽日,堵塞山道。关西军主力因急进深入,与后援失联,不幸遭遇了游骑的伏击。纵贯的行军阵列被草原骑兵整个地冲散,那四十里雪野之上,仅几日便浮满了数万官军冻僵的尸首。
主将徐开骋血战至死,裴炳的余部仅剩三千人被迫后撤,又因失去先头部队,难辨方向,便被暴雪困在了天寒地冻的图得里山区。
汗王哈克卜尼在王都闻讯,大喜过望,认为这场狂沙是老天爷给了自己重创中原、为祖辈复仇的绝佳时机,由是便派出了守卫王都的一万名精锐,让骁勇善战的长子额鲁哲领兵出征,要他将这群粮尽援绝的中原卒子宰杀个干净。
额鲁哲既是哈克卜尼最疼爱的儿子,也是仑图王族选定的储君。当他踌躇满志地带领骑兵抵达山区的时候,裴炳和余部已在山坳之中被困了二十余日。
戍守的仑图军人无不开怀,以为官军在里头迟早冻死饿死、所剩无几,便并不着意去赶尽杀绝,而额鲁哲领兵而来,也更是抱着收场的快意,令三路骑兵俯冲而下,呼吁草原的勇士们要一个个地割下中原人带有黑发的头皮,为他们的汗王做一件传世的裟衣。
然而,就在骑兵先后俯冲过山坳的窄口时,寂静的山野间忽而响起一声整齐的呼喝:
“杀!!”
骑兵愕然止步,抬头看山,满目却只有峭壁雪岭肃穆的巍峨。
——是人?是鬼?
——中原的官兵还活着吗?又活着多少?
紧接着,那环绕山头的喊杀声竟是接连响起,带着一声更比一声激烈的势头,不要命一般,愈加响亮地一次次砸在四周的雪壁之上:
“杀!——”
“杀!!——”
“杀!!!——”
雪山开始震动了,先是山脊上裂开了一张狰狞的大嘴,像是地底的神在向上天咆哮,紧接着,大片的雪块便如浪涛一般,混着巨石和残木从山顶滚落。
额鲁哲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只来得及叫出个“撤”字,滔天的雪崩便已赶上他率部的队尾,以毁灭般的速度向他席卷而来!
那冰冷的纯白顷刻之间便将数百人淹没,巨石砸出的一层层血花还不等溅开,就已被接连的雪雾裹挟起来,笼罩向前,瞬间覆盖了过半的队伍。
轰隆声下,额鲁哲惊惶之间在马上回头,只看见滚动而来的无尽雪浪,而那些追随王族多年的勇士们,竟是连刀都没拔就被埋进了雪里。
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人马。茫茫风雪中举目望去,连营的旌旗早已不见,幸存的勇士们无不在平原上斜跑着散开、躲避着余波,而那尚未尘埃落定的山道之上,却忽有一队身穿黑甲的中原官兵冲破白雾,自悬冰川下鬼魅而出,划着一排排简陋扎起的木筏俯冲直下,顺着仍在急流的松雪,瞬息便冲入了散乱逃命的仑图士兵之中。
“杀!!——”
他们再度叫起来了。这声音没有任何的冻饿疲敝,反而是雄壮,听来直叫仑图人胆寒。
额鲁哲拼命想要勒住战马的缰绳回头杀敌,可他越是用力拉扯,因雪崩而受惊的马匹却越是恐惧,忽而便带着他人立而起——
而恰是在此时,一支尖利的箭羽已自高空飞来,刹那便戳进了他眼眶!
噗的一声,额鲁哲脸上的惊愕已永恒凝结。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仅剩的眼睛只看见一个高大的将领跳下木筏,收起弓箭,朝千军之中震声高叫道:
“主将已死!主将已死!全军听令,继续杀敌!——”
旋即,这将领走到了额鲁哲中箭落马的地方,粗黑的眉头稍稍一皱,歪头打量这蛮子两眼,朝一旁叫了声:“哎,萧阳!看看这谁啊?从前好像没见过。”
被他叫中的副将也正从木筏上下来,闻言瞥了额鲁哲的尸身一眼,囫囵摇头:“我也不认识,可能是漠北的什么将军?总之先把他脑袋割下来吧,等雪停了,咱再送回去瞧瞧。”
由是裴炳把头一点:“行。”
接着,他解下佩刀便走上前去。
十日之后,风雪消止,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从关西军驻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了京中,让刚下了早朝的永顺皇帝从龙辇之上霍地站起,大笑着急诏内阁来见。
不出两个时辰,这则消息便以更快的速度传遍了京畿各镇,被每一个公侯王孙和贩夫走卒兴奋至极地挂在嘴边:
仑图汗王的储君死了!
仑图汗王的储君,被咱们杀了!
国威啊,荣耀啊,相似的字眼很快就从京城之中传到了北境。
当关西军总指挥使蒋德明满面红光地把裴炳和萧阳急招回中军主帐的时候,一无所觉的裴、萧二人还以为是因与大军失散一事,把他们叫回来挨军棍的,便并排跪在那儿,已周身萧索地担心起了自己的屁股。接着,等他们一句句听下来,听到死的人竟还是仑图的储君额鲁哲的时候,就更是瞪直了眼睛面面相觑着,本就惨白的脸色,也更加惨白了。
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原本,他们只是奉命前去护送粮草的,不料,却在狂沙中与大军失散,迫不得已才在高地山洞中躲藏避雪,甚至已经因为绝望和无聊,开始和将士们一起提心吊胆地狂吃起军粮盛宴……
也就是打望的斥候看见了敌军靠近,他们想活命,才支了个险招拼死一搏的。
谁知,这一搏竟杀死了仑图未来的汗王。
“王族可俘不可杀”,这一向是军中不必强调的原则,为的是给战后的谈判留有余地。可寻常人里,也没有谁认为自己真能遇得见王族。一旦想到自己犯下了何等的大错,裴炳的脑子里就浮现起了齐阿兰和他说过的话语,健壮的背脊竟有一丝丝颤抖。而亲口叫他去割人脑袋的萧阳跪在他身边就更是不敢作声,这一对活宝莽夫、难兄难弟,便都带着向死的心把指挥使望着,耷拉着脸,几乎立时就要说出句“将军饶命”来。
可是,意料之中的怪罪却并没有降临。指挥使揶揄地打量着二人面呈菜色,只调侃地问了句:“你们之中,究竟是谁想出了那雪崩的法子?”
大难将至,裴炳不忍让萧阳代过,便闭了闭眼,老实答道:“回禀将军,是末将想的。此事与萧副将无关。”
说罢,他便梗住了脖颈皱眉等死。
然而下一瞬,一封金漆的文折却递到他面前。指挥使的声音又再从他头顶上落下,说的是:“那这信就是写给你的。你瞧瞧罢,这可是皇上的御笔亲书。”
裴炳一惊之间抬起头来,下意识接过那缎面的折子,而这时,指挥使终于是双手重重拍着他肩头,大笑起来,:
“裴炳啊,你立大功了!皇上诏你入朝陛见,你这就收拾收拾,赶紧进京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