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的离开是玫瑰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也是她第一次见证一个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最本能的反应。
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也没有面如死灰的怔楞,至少方协文是这样,一挂掉警方的电话,他就急匆匆下了楼,连她手里的雨伞都没接。
玫瑰心急如焚地跟到楼门口,却也只来得及看见他一个消失在雨幕中的模糊背影。
手表指针指向四点五十分,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不仅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整个天地都仿佛被一块巨大的幕布所笼罩,昏暗无光。
回到小阁楼,她仍旧不放心,又跑到阳台观察了一下外面的雨况,不想却看见窗外一棵不知经历了多少载风雨的老树被连根拔起,正惨不忍睹地横在路边。
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眼泪也开始不听话地向外汹涌。
刚才得到消息的时候她还没这么强烈的悲伤情绪,不是她共情能力差,也不是她和连城相识的时间太短,而是大脑根本就是一片空白,人都是懵的,完全没办法把前一天还那么鲜活的生命和死亡两个字联想起来。
这会儿骤然安静下来,她才一点点感觉到了那种压抑又绝望的气氛,一颗心又被方协文生生扯着,满脑子都是他不小心被倒下来的树砸到,或者被失控的汽车撞到的画面,赶都赶不走。
哭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楼下他房间的门还没锁,赶紧起了身,不想却直接在门口和不知什么原因又跑回来的他撞在了一起。
“玫瑰!”
玫瑰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一阵恍惚:“你怎么又回来了?是警方那边通知错了吗?连城其实没出事是吗?”
“不是。”方协文浑身已经被淋透,连头发都狼狈不堪地贴在了头皮上,脸上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痕,却还不忘跟她道歉,“对不起玫瑰,我刚才一着急就直接跑出去了,没顾得上你。我估计我一两天内都回不来。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害怕?要不要打电话叫个朋友过来陪你?”
玫瑰拿过毛巾帮他擦了擦头发,努力不让他看见她哭过的痕迹,“我没事,你换件衣服再出门吧,别还没帮上忙自己倒病了。”
“我没事。”方协文声音有些颤抖,“那你在家乖乖的啊,等我处理好一切就给你打电话,晚上睡觉记得关好门窗。”
说完就再次转了身。
玫瑰抓住他的胳膊,“哎,方师兄,要不我陪你一块去吧。”
“别。”只一个字,方协文就彻底崩溃,再也控制不住哭腔,“他是高空跌落走的,样子估计有些恐怖,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看见那些了。”
玫瑰也哭,“没关系,人怎么会害怕自己的朋友呢。”
“我知道你很坚强。”方协文摸了摸她的头发,“但死亡这种东西,能晚一天面对就晚一天面对吧,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步履匆忙地再次下了楼。
只是这一次,他看上去已经没有那么六神无主,临出门之前还没忘记多抓一件外套。
再次接到他的电话,已经是两天后。
上海连着下了两天的雨的天气终于放了晴,空气里满是泥土流离失所以及花草遍体鳞伤的味道,不见生机,只余萧索。
玫瑰抱了束白菊花,打车直奔那个叫安远堂的地方。若不是心里早有准备,她大概万不会把安远二字和恐怖的殡仪馆联系到一块。
殡仪馆所在的街区位于一片类似于城中村的地方,入目之处都是低矮民房和破旧的道路,和周围的高楼大厦形成鲜明对比。
远远地,玫瑰就隔着车窗看见了等在街边的方协文。
只是两天未见,他就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又因为穿着一身黑衣,看着更是苍白而沉郁。
“方师兄。”车子一停,玫瑰就大步奔向了他。
然后,就被他张开双臂紧紧抱在了怀里。
半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玫瑰一开始并不知道他在哭,直至肩膀处传来了湿衣服贴在皮肤上的黏腻感,她才微微察觉到了他的一丝抽泣声。
他哭得极其隐忍,没有任何夸张的言语和动作,却让她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痛彻心扉。
她和连城虽然接触不多,但她一直都知道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非常好。
想想也不难理解,本硕七年的同窗情,他们一块度过的岁月恐怕比陪伴各自家人的时间都要长,又怎么可能感情不好?
玫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至他将心底的压抑纾解完。
“我们进去吧。”刚哭过的方协文眼睛很红,人看着也疲惫到了极致。
“好。”玫瑰牵过他的手,实在没忍住心疼,“这两天都没睡觉吗?”
“睡了。”方协文勾了勾唇,反过来安慰她:“我和昊子轮流睡的觉,你不要担心。”
想了想又嘱咐道:“一会儿进去你站在我身后就好,遗体告别的时候你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不要勉强自己。”
玫瑰说:“我不害怕。”又问,“他家人来了吗?”
“来了,只来了一个叔叔。他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没多久他妈妈也丢下他跟别人跑了。他是他叔叔养大的,不过据说他们一家对他也不好,从小就非打即骂的。”
玫瑰没想到那么连城的身世这么可怜,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停不停地落下来。
“是我的错。”方协文懊悔万分,“那天晚上我应该陪着他的,我明知道他心情不好……如果是我陪着,说不定就……都是我的错……”
“别自责,方师兄。”玫瑰踮起脚尖,用力抱住他,“你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说不出话。
玫瑰叹了口气:“所以,连城到底怎么死的?”
“坠楼,就在郑晚菀举办订婚宴的那家酒店。从26层一跃而下,当场死亡。”
玫瑰瞪大眼睛:“啊?和郑晚菀有关吗?”
“警方调查是没有,事情发生的时候,郑晚菀的订婚典礼刚好开始。不过……”
方协文神色蓦然变冷,“就算如此,你觉得她就能撇得一干二净吗?谁知道是不是她和他说了什么?玫瑰,你信我,这世上要是真有谁盼着连城去死,那人一定就是郑晚菀。”
“可他们是相爱过的人啊!”方协文的话让玫瑰背后发凉,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相爱?”方协文讥诮,“有人会爱上自己的玩具吗?”
玫瑰顿时心中一凛。怔了半晌,她也没想通自己心底刚刚升起的那丝恐惧是来自故事里的冷血的郑晚菀,还是来自其他什么。
“走吧。”方协文揽过她的肩。
“好。”
玫瑰第一次来殡仪馆这种地方,说不害怕是假的。
连城所在的告别厅在一个长长的L型回廊的最里面,一路走过去,眼角余光瞥到的房间竟然都被占用了,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一个城市会有这么多人在同一天死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告别本身就带着悲凉色彩,尽管此时已进入八月,可玫瑰还是觉得好冷,冷得她恨不能将自己一整个都缩进方协文怀里。
“别怕。”方协文摸了摸她的头发,“前面就是了。”
相对于时不时就要传出一阵撕心裂肺哭声的别的厅,连城这里安静得简直不像躺了个马上就要变成一把灰的人。
玫瑰他们进去的时候,工作人员正往连城身上铺鲜花,包括林昊在内的四五个沉默不语的年轻人散落在两边,另有一个满脸沟壑的中年男人正拉着其中一个工作人员的袖子说着什么。
玫瑰心知,这应该就是连城本硕期间要好的同学还有他从云南赶过来的叔叔了。
“老方,嫂子。”林昊迎了上来。
方协文嗯了一声,看了眼连城的叔叔,眉间的神色已经很是不耐,问:“又怎么了?”
林昊默了默,小声说:“他叔叔不让工作人员用鲜花呢,嫌贵。”
“不是说不用他花钱了吗?”
林昊耸耸肩:“谁知道。”
方协文直接走上前去,沉声制止,“叔叔,请你不要耽误工作人员做事,火葬场那边预约的时间快到了。”
中年男人看见是他,到底还是放开了手,但嘴上依然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骂骂咧咧着:“咋个搞?你要整哪样?我跟你讲你最好把所有钱都付了啊,老子是不可能再给他花一分钱的!这个不肖的东西,亏得老子……”
还未说完,就被方协文冷冷打断,“能闭嘴吗?”
仅四个字,却压迫感十足。
中年人怯懦看了他一眼,终于躲到一边抽烟去了。
玫瑰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怀里的花,问道:“这个放哪合适?”
与她目光相接的瞬间,方协文的神色就缓和了下来,“给我吧。”他把花放在了桌上,又带着玫瑰一起给连城鞠了个躬,轻声说道:“城子,黄亦玫也来看你了,你再休息休息,我们一会儿就出发。”
像是一个真正的大哥哥在哄自己的弟弟那样。玫瑰不禁又想起了分别那晚他对他说的那些话,再回味,喉间不觉已都是苦涩味道,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你心里的苦,兄弟们都懂。
感情的事没必要计较那么多得失。
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一块儿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