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宥!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天下之大——她只是一个女子而已!”
……他全然无法反驳。
身在东宫看似风光无两,可背后藏有多少无奈却唯有亲历之人知晓……他是一国皇储,上需无愧祖宗社稷、下需庇佑黎民百姓,在那场大战中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唯有眼睁睁看着大楚的皇旗一面面插上原本属于她和她父皇的土地。
……那是最令他感到痛苦的一场胜利。
古来征伐无所不用其极,他非不通世故、也曾在生死之际煞费苦心机关算尽,可唯独对她、对那个在初见之时便堂而皇之在他心底留下印记的少女……不愿,摧兰折玉。
“你能保下她的弟弟,已然算是仁至义尽……”
此刻父皇悠悠叹气,言下亦是多有感慨。
“阿鲤年纪尚小不通政事、却到底是姜氏正统皇族血脉,我大楚虽不能给他实权费心栽培,却到底可让他衣食无忧安度一生——她之双亲在天有灵、也该欣慰独子能有这般际遇。”
“他毕竟……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他确为保下阿鲤花了不少力气。
当初庐州将破,西凉与北燕的军队将都城四面围如铁桶密不透风,他想尽办法才命人与尚在绾城的她取得联系,欲不计代价于重围下将她带回金陵;她却拒绝了,借朱雀殿之手为他送来最后一封书信,只求他代她保住弟弟阿鲤。
“父皇执拗,必殉国而死;母后贞烈,必伴君而亡。唯余幼弟不过垂髫,城门失火池鱼何辜?望君宽大为怀留其性命,他日若余一息尚存、必当结草衔环报此深恩。”
——他却何须她报恩?
他欲与她连枝比翼相敬如宾、与她祸福与共同悲同喜,即便命运作弄致使彼此失之交臂,仍对答她所愿甘之如饴——偏她不愿亏欠他、一毫一厘都要斤斤计较,暗中命怀阳、兹陵、甘平等数城归降放行,由是方令楚军提早半步赶至庐州救出姜河清、免其再受凉燕毒手。
可她自己,却……
“可儿臣终究是负了她……”
裴严屹声音微哑,坚毅的面容亦浮显出难以压抑的痛楚。
“她为燕人所俘,我却……”
楚皇闻言摇头,神情仍是无奈,又道:“人非神佛、力有不逮本是寻常——我朝与北燕本因你皇姑母之故势如水火,她被燕人掳去、你又能如何?”
“怪只怪乱世多艰成王败寇,岁晏她……亦不能幸免。”
“可儿臣听闻她有牢狱之灾!”裴严屹忽而抬头、甚至膝行两步靠近楚皇,“燕人卑劣不择手段、还不知会将她折磨到何等地步!”
“父皇,儿臣要救她!”
——“救她”?
如何救?
为区区一个女子再起兵戈、与北燕斗个你死我活?还是割城许利不惜代价、令千万楚人征战所得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荒唐!
谬妄!
不知所谓!
“竖子!”
楚皇拍案而起,分明已是怒不可遏!
“如今洛京风声鹤唳、我大楚青衣卫谨小慎微隐藏身份方才得以求活,你却为区区一个女子耗费无数窥探十方狱,是当真一心只有儿女情长而不念社稷安危了么!”
“裴严屹,朕告诉你!你与姜氏之女缘尽于此、此生此世都再无可能!早些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否则这储君之位朕也并非不可换人来坐!”
语罢一拂衣袖盛怒而去,神安殿内一时空寂引人惶惑;裴严屹久久跪立殿中,那样的寂寥便是独属于他的牢狱,直至落日西沉方才迟迟起身,踏出宫门时背影被夕阳拖得丈许长、莫名竟有几分凄凉迟暮之感。
夜归东宫时殿中却传来笑语,原是阿鲤得了新扎的风筝、正欢喜地同几个宫娥摆弄嬉闹,见了他又爬起来一溜烟儿奔进他怀里,稚气的小脸上满是依恋与安心。
“弘宥哥哥,阿鲤很欢喜——”
他拉着他的手大声说,懵懂的眼中却还匿有几分不安,许是不知自己能否这样开怀、又或是不知如这般的开怀究竟到哪时哪刻便会忽然被人夺去。
“只是若皇姐也在……阿鲤会更欢喜。”
“皇姐”……
他的眼睛微微垂下,如此眼尾处的模样便更与他姐姐相似了几分,裴严屹心底一时动容,自己的眼眶竟也有几分发热,俯身将姜河清抱起,声音柔和中又有几分喑哑,以谎言宽慰:“松君自也想陪在你身边……只是她近来被琐事绊住,要过段时日才能来探你。”
“真的吗!”
姜河清闻言猛地抬头,抓住他衣袖的手一下收紧。
“可他们都说皇姐死了!……他们说,阿鲤再也见不到她了!”
说着他便再次落下眼泪,脆弱的模样倒同记忆中的那个女子十分不同;裴严屹伸手摸摸孩子的头,神情依稀也有几分茫然,强烈的痛楚令人无暇他顾,只有口中自语一般低低说着:“……你会再见到她的。”
停一停,又重复——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再见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