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常枫既惊又怒、笃定自家殿下绝不愿让他人在楼前扰娘娘清净,奈何却被十余个侍卫团团围住、一时脱不得身;谢玹并未看他,口中的话不知是对谁说的,被冷风一吹也飘散到众人耳里,说的是:“佛门清净之地总是不宜喧扰,不如且退一步吧。”
话中有两意,既是命常枫莫要同人争斗、又是劝谢琅休得欺人太甚,十王自可会意、心说各退一步也无妨,于是背身向阶下挥挥手示意一众侍卫收刀入鞘,继而反客为主悠悠然向楼中灵堂走去了。
那萤萤明烛仍在燃着,将画中女子的眉眼映得格外清晰,十王殿下看得心头戾气愈重,不对逝者执礼反而开口便是讥诮,道:“这寺中上下对十四弟可真是忠心耿耿,衣食尚且没个着落、却肯四处化缘为个已死之人添置明烛,令本王这等心硬之人瞧着都有些不落忍。”
如此冷嘲热讽、显见是将为难寺中僧侣的事大方认下了,想来要么是命人劫走了谢玹自崇州送至京中的财物、要么便是用了旁的什么不入流的阴私手段。
“十哥何必如此,”谢玹微微叹气、神情间倒无甚意外之色,大约也早料到谁是始作俑者,只仍难免感到无奈,“他们不过是些无辜之人罢了。”
“‘无辜’?”
谢琅却又反诘,声音忽而拔得极高。
“那难道当初本王的母妃便不无辜么!”
“还是那些在嘉顺十六年战死的将士不无辜!”
“当年之事人人都可自称无辜、唯独她不可以!——谢玹,你亦休要在此大放厥词混淆是非。”
几句质问声声贯耳、将若干尘封已久的往事尽数翻回眼前,谢玹的神情就在那一刻变得晦涩,微微垂下的柳叶目中隐含着旁人不可见的复杂光影。
“……那十哥要如何呢?”
他反问,语气平静又略显苍凉。
“母妃业已仙逝,青史之上亦已留下骂名……诸事既皆尘埃落定,难道偏偏就要毁去这座灵堂、连半分身后安稳也不肯为她留么?”
谢琅闻言冷笑,道:“皇考仁厚、总是顾念旧情,当初你不过求了几句便得了修寺供奉的恩旨,既如此本王也不会逆他之意来同一个死人计较……”
他故作姿态漫漫说着,却无人知晓其中那轻飘飘的一声“求了几句”在当初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时年十二岁的十四殿下曾亲眼目睹母妃被一杯鸩酒赐死,原先百般荣宠一昔变作千夫所指,满面冰冷的大内官前来宣旨要他即刻离宫至崇州就藩,此后永生不得再归洛京;他独自领旨谢恩,又在观风殿前长跪不起祈求再见父皇最后一面,紧闭的门扉是无可转圜的拒斥,直到两日后他终于在滂沱冷雨中倒下方才艰难求得为生母敛尸落葬的恩许。
“可你要记得,有些事本王不提、却并非是忘却了……”
谢琅继续说了下去。
“……你要永远心怀愧怍,知道这都是你亏欠本王的。”
深重的恨意萦绕在字里行间,谢琅眼底至今仍烧着灼灼烈火,被困在壁上画卷中的美人低眉看着面前的一切,与谢玹极为肖似的柳叶目似也含着淡淡的悲伤。
“既如此……十哥又需我如何清偿?”
谢玹的面色有些苍白,面容也被摇曳的烛火映照得晦明难辨。
“听闻陛下昨夜曾召你入宫?”谢琅坦然受了这句客气,态度是格外的颐指气使专断骄横,“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谢玹听言皱眉、言及天子还是多有忌讳,谢琅见状冷哼一声,讥诮道:“你以为守口如瓶本王便料不到了?咱们那位小侄儿的心思好猜得很,要同叔叔们斗尚需好生磨练几年。”
“他要你主审五哥帐下参将疑涉朱雀殿一案——是也不是?”
一语道破说得分明、却是半分迂回也懒得经营,谢玹眉头愈紧,语气也有些凉了,说:“捕雀之事干系重大,陛下垂询本在情理之中——君臣之别尤甚于父子、况乎叔侄?十哥须当谨言慎行,莫要妄议天子引火烧身。”
如此劝告却令谢琅越发恼怒,甚至忽而上前一步在谢玹肩头重重推了一把,后者后退时不慎撞倒一盏青铜树灯,其上燃烧的明烛滚落下来、又燎燃了香台之上垂坠的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