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觉此话有欠妥当,灾离嘴角上扬笑了起来,心情似乎十分好:“我的意思是,您终于肯舍弃感情,来看看这天下苍生了吗?如此,您要杀我,我……”
“我是……凉落祈!”
金凰眉头染上一丝火气,欲将天作之合从灾离手心拔出,灾离心下一沉,知晓这次飞升怕不会顺利了。
择韶提剑从一旁探身刺下,金凰躲闪间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只这一眼他脚步便顿了下来,择韶见状握剑劈下,符囚挡下时金凰突然神色痛苦,他捂住眼睛,指缝中露出的赫然是个绿瞳:“……!”
他四下寻找着十倾曜的踪迹,在望向自己手中染血的羽箭以及跌坐在花丛中捂着胸口大口喘气的十倾曜时,瞳孔骤缩间零散的记忆喷薄而出占满心头。
他自大地枯木中成形,他于天空新生。
他无人相伴孑然一身,他众星捧月三五成群。
两人早在一千三百年就已相识,只是天上人间,各处遗憾,各方束缚,各自再未见。
直到那尊贵的神灵被打入轮回历经苦楚,才能重拾高位,再护苍生。
“阿祈,别怕。”
温柔而低哑的嗓音传入耳中,凉落祈微愣片刻,周身灵力暴动源源不断外泄。他转身向十倾曜走去,又蓦然停下脚步不再前进。他想起了南山那日,自己站在山腰门口听得屋中的欢声笑语。当时的他有些艳羡。也有些落寞,故而在身旁突然出现了一个同道中人时,他选择了亲近。
如此,他是不是不该遇到他?如此,他们便不会继续相见,也便不会现在这般了吧。
手指触上一片冰凉,凉落祈目光呆滞地低下头,看到了靠向自己的十倾曜和牵上自己的苍白如雪的手。
这手紧紧扣着自己的五指,温柔而坚定。他看着十倾曜嘴唇翕动,他看向十倾曜费力抬起的手指向自己身后,便僵硬地转过头去时,正望见灾离的结界化雪扬于空中,望见举着神器逐渐靠近自己的妖族和武神,望见这群人中瞩目白色的身影。
凉落祈视线有意躲闪,但也在目光点点回聚后看清了白衣人是谁。凉落祈哑然间重新回头,十倾曜已起身触上了他耳边的长生羽。错愕中凉落祈再次盯向十倾曜模糊湿热的嘴唇,绿瞳被金光吞噬前,他听到了十倾曜的话,也看懂了十倾曜的唇语。
“我知你是不喜这方寸之地的。我也是。所以我不会囚禁于此,你更不会。”
“我会回来的。”
“动手,阿祈。”
最终神灵举起了箭矢,刺入了他要保护之人的心脏。
从凉落祈意识出现至金凰重新回来并未用多长时间,金凰漠然看着自己单臂托住的十倾曜,松手的同时拔出了羽箭随手抛向妖族围来的方向。
羽箭自空中分成数支横扫妖族人,店二和云华对视一眼令所有妖族停止进攻速速回避,但金凰灵力实在太强,负雪羽箭射中处皆血雾弥漫。
他瞥了眼骤然止步的武神,望着从天上降下的夺目金光,准备同之前每一次一样踏入飞升阵。
他的飞升阵和别人不同,凤凰为他打造的阵法连结着他与众生的记忆。
踏入阵中,要么飞升,要么轮回,只不过前者他会找回所有记忆,而后者他几近会被所有人遗忘。
这是凤凰给他的惩罚,而次次轮回便是他的命数。
金凰还未入阵,一角白衣提剑迎面而来,金凰显然没想到会见到故人,只点头道:“兄长。”
“得罪了,弟弟。”绾渡身负重伤,躲藏许久只为这千钧一发的机会,他御剑刺向金凰,金凰没有躲闪,任凭绾渡的乐赋擦过脸颊。
细小的伤口流出了金色的血,金凰收了羽箭淡淡道:“兄长这是……?”
脚下冰凌绽放,绾渡左脚突然被冻住,灾离总感觉绾渡突然出现于他而言绝不是好事,便先冻住一条腿。绾渡无法迈步,只对金凰问道:“如今你是金凰,还是小祈?”
“有什么区别吗?兄长既然唤我一声弟弟,无论我是谁,重要吗?”
金凰迈入飞升阵,随流光双脚离地缓缓上升,他见绾渡收回剑伸手将刃上的血抹到指腹,眉头不皱地一剑砍断自己的左脚跌跌撞撞转头一跃也跳进了他本无法进来的阵里。
灾离冰凌没能探入阵中,择韶气得破口大骂:“死丑东西……都是疯子!”
“跟那鹓雏和发明一样,都是一个德行!”
金凰瞳孔震动一瞬,沉默片刻道:“你……故意拿到我的血,入了阵。你想做什么?”
“你继位后,还没有做什么,草木便复苏,灵气盛长,光月普照,万物祥和。”
“真是奇迹。”绾渡感叹,“这奇迹,即是诅咒。之后。往后余生,百年千年,无情无爱。”
“你失去它们,遗憾吗?”
金凰道:“谈不上遗憾。我本就是凉薄之神。”
“若是凉薄之神,那你现在为谁而哭?”绾渡见阵的尽头乌云密布,看了眼指腹金光逐渐暗下的血。虺雷震耳,这大概是发觉外人进入要降雷劫,绾渡不禁在心里感叹母亲的强大。
“小祈,有人在等你。”
见那金瞳明灭不定,绾渡会心一笑,猛然冲到金凰身前扯住他的衣角狠狠朝下方一抛。衣角猎猎,呼啸的风声擦过耳边,见绾渡背后天雷铺天盖地劈落下来,一双墨绿分明的瞳孔映着一只巨大的鸟身,绾渡化出了他的本相鸿鹄,瞬间凉落祈眼周通红一片:“兄长——!”
“千百年后,你,一定会……”
你一定会游行于人间,无关责任,无关任何一人。你会无所忧虑,有人会同你并肩。这是我,作为你的兄长,对你唯一的祈愿。
绾渡的话被雷声掩埋,连同凄厉的鸟鸣都被尽数吞噬。可后来凉落祈分明听到了他的兄长,绾渡的呐喊,他在喊:“母亲!你的诅咒终将被他们两人打破!我苟活数百年马上就可以见证!阿姐,我们……”
绾渡漆黑的瞳孔走马灯般映着两个少年背影,之后慢慢阖眸,再未睁开,连同躯体都被天雷一并化无。
飞升阵重新变得平静,凉落祈落地时一个踉跄险险站稳,抬头看到的是躺在地上的十倾曜。
只此之后发生什么,众人一概不知,别说是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见到血红朝阳后,竟全然没有一点能记起来的迹象。
神灵们只记得那天一本名为寻宝册的书册在空中划成数片,漫天纸屑如楮钱,唯凉落祈一人持弓而立,脚下是满地的鲜血残骸。
连同凉落祈都不记得最终他是如何遗忘这一天的。他只记得回过神来,自己又成为自己时,见到了心心念念想再看一次的,和十倾曜约定过的朝阳。
那一天三界无人幸免,听夜独自回到渊界时倒地不起,只知心口一寸旁被羽箭射穿。及熠早早带着归锦回了天界,在帝师殿门口将归锦交给了入衿安。
旁观那墨绿染上血色,清匪默默将面前未完全妖化的凡人尸体铺平,脑后垫上了石块。她抬头看着雪白的纸屑,叹道:“啊……好像当年除夕夜给人送终的时候。”
“铺天盖地的纸钱无声,有灵魂在满地悲鸣。”
云华搀扶着店二行至来时路的桥边,她回头深深望了眼巨石上的人,转头蹚着满地繁花离开。
“哈哈,好险好险~”择韶接住了坠下的灾离将其打横抱起落在那巨石上,灾离望着满地的花一时沉默。择韶心情很好,用力将灾离抛起掂了两掂,倒教灾离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子:“小韶!”
“我特意为你种的花,你可喜欢?”择韶没得到回应,又道,“我也问过你想不想让我抱,反正我也说话作数了。”
笑着身子向后一仰,择韶抱着灾离跌入白茫茫的悬崖里。择韶大笑的余音回荡在空山,清匪走到边上看着下落的两人叹了口气,抬步走向如朝间微尘茂盛的灵力之处。
“认识这花吗?”
“……”背后传来声音,凉落祈这才注意到在一片绿色之上,锦缎般的花瓣在光下散发着温柔的光泽,像丝绸细腻的针线,密不透风中又留有朝阳的余光。
“您不认识也正常。”清匪背着手立在一旁淡淡道,“这是帝师大人喜欢的花。”
“名,耀星。”
“……”天空早就止了纷扬的雪,凉落祈满目乳石黄般的绸浪,紧紧抱住了怀中人。
“……你还活着。”
“当然。”清匪一脚将脏兮兮的裙摆踢到手边攥起,漫不经心道,“不止我活着,该死的都活着。不过……你应该不关心这些吧。”
“我……似乎种出花来了。”
清匪听他如此对怀中人道。但她不知道的是,凉落祈从来没有养活过花,也从来没有用灵力养活过花。
这是他第一次以金凰的灵力催生厚雪之上长出花来,抬眼望去,大地尽头灵力开始散去,花浪逐渐失去光泽。
这花唯不是那些冰笼上不知名的花,独不是黑木的天地中大片的雪白。
清匪见不远处停有一大红花轿,一只黑猫从花轿里跳下又炸着毛跳回去,无声一笑,拿出卷轴离开了此地。
凉落祈掏出袖中瓷瓶,低头看向面容安详的人。随着灵力不断流失他已被抽干了力气,瓷瓶刚打开便从手中滑落在地。也幸得雪很厚,一粒药丸从瓶中滚出堪堪停在了瓶口旁边。
他立刻弯下腰,张嘴含了一口雪,又起身,吻上了怀里如沧海般的众生中失而复得的一粟。
空中似有融化了的雪滴落在那众生脸颊一隅,随后一抹刺目的金黄掺着流动的火红就着最后一粒稳神丹一并入了十倾曜的口中。
神灵倒地时,嘴角渗出的金色彻底变为赤红,天空重新落雪,大地再次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