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初景寻思道:“由此看来,莲池大师这杀戒是为你而开。”
“是我,也不是我。”冥鸿似笑非笑,“我说了,我看不透他。”
趁那队平民四散奔逃,隐入林中,昭南又去追余下二十位倭寇浪人。一开始,那些人尚不知道寺门口的另一队尽数覆灭,还以为这和尚是在作困兽之斗,后来有人终于发觉,临死前发出呼哨警示他人。
那些人便一不做二不休,几人放火烧寺,另几人攀缘着那三株老枫杨,往寺里冲击。寺中妇孺惊恐散开,直往大殿中跑去。和尚们在住持的命令下抄起僧棍与那数人对峙,视死如归。
眼见着有一老太腿脚慢了些,被倭寇斩于刀下,冥鸿再也无法坐视,从藏经阁的窗户翻出,飞身扑上去将那倭寇撞倒,与其缠斗在一处。一旁的倭寇看到,怪笑一声,全都操着刀冲上来,往他身上劈去。
混乱中他听得有人在问住持:“这小子腹背受敌,我们要不要上去救他一救?”
另一和尚道:“师弟切勿冲动!我们须得保护百姓!他也算自作自受,求仁得仁,由他去罢!”
又一人惊呼道:“救火!快救火!那边角落被倭寇引火烧着了,这寺里到处都是木制,若真烧起来,百年古刹就这么完了!佛祖恐怕要怪罪!”
不过接下来更多他已经听不见了,乱中出错,他技艺不精,空有一腔不怕死的劲头,哪有什么用?很快背上大臂被砍数刀,疼倒不甚明显,就是手脚发沉,使不上力。他抖抖索索,勉强又躲过几招,但脚步踉跄,已经抬不起头来。
心想若就这么死了,大约除了昭南,也不会有人给他收尸。
他会在自己的坟前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吗,还是有幸分得几句真心话?
他不得而知,但若早知今日,他一定会先问问他,把他从未宣之于口的话讲出来,好得个安心上路。
——昭南,你这戒当真为我而犯?为何?
倒在地上的瞬间,仿佛又梦回十七岁初见他时的那副惨状。梦里有双无悲无喜的琉璃眼,一如佛祖面前的烛台,从未熄灭,燃无尽时。那流不尽的烛泪,究竟是在为谁?
昭南当然没死,他也没死。
醒过来时,风波已经过去。
乡民们各自归家,四十具倭寇尸体被整整齐齐摆在院中,在青天白日下晾着。
冥鸿浑身缠满绷带,却顾不得这样骇人的模样,摇摇晃晃地往屋外走。僧房里空空如也,他在禅房的门口,看到领着众僧念经的和尚,和底下坐着的僧人们,课颂声一如往昔。
只是昭南未在其中。
他迈着蹒跚步履又往外走。一间又一间,四处寻觅,不见昭南。
不知从哪冒出一队人马来,身披轻甲,头戴银盔,训练有素,正匆匆转过回廊。两方迎面撞了个正着,那位领头的身姿魁梧,一身杀气,剑眉斜飞入鬓。
见他避开要走,张口便道:“慢着。”
这时住持才在小沙弥的搀扶下急匆匆赶上前来,一见他脸上露出喜色:“大人,这位便是。”
只听桄榔一阵响,这些人马跪了一地朝他行礼,声如洪钟:“太子殿下赎罪,我等救驾来迟!”
他终于知道,原来昭南被关在戒律堂里。
进去时,实际里面并无人看守。两名郎卫跟着,立于一侧,不出声也不说话,两双眼睛无声注视着里面的一切。
昭南是自请进去的。饶是乡民们为他开脱请求,但杀孽已造,佛祖面前无从辩驳。
杖刑,面壁,逐出寺庙。每一项都逃不过。
他面朝墙壁,盘腿而坐。连衣裳都没换过,背上洇出大片的血迹,现已转黑。
“我刚才听说你幼时得大师真传,懂周易。”冥鸿看得刺痛,低声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昭南置若罔闻,手里的菩提子一颗又一颗拨过去,嘴里依旧默念着经文。
郎卫怒喝:“大胆!见到太子殿下为何不理?殿下与你说话为何不应?你……”
“住口!”冥鸿怒气冲冲道,“你们二位先出去。”
郎卫犹豫:“可是殿下,您的性命安危……”
“他杀了四十个倭寇,就为了救我!你还没听明白吗?他救驾有功!你们都给我出去!”
戒律堂的小间里连窗户都刻意未装,栏杆后面,昭南藏在一片阴影之中,快要与之融为一体。
两人沉默一阵,冥鸿忽道:“你不会死,也不会被驱逐出寺庙。我要你好好活着,正如你曾要我好好活着。”
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
昭南却答:“救一人与救百人何异?倭寇不除,杀意又如何可消?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众生皆苦,我难辞其咎。”
冥鸿心中酸楚至极,飞快道:“你还有什么心愿?如今不用求佛了,告诉我即可。”
昭南手里的动作停了停,半晌终于转过身来,向着冥鸿郑重其事地跪拜下去。
他没有看他,正如他虔诚拜佛时,不会直视佛祖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