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见彦氏去了,拿杯吃茶,笑道:“规矩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哪个也须端着的。少端他一回是一回。纵拿着规矩摆体面,那也不是白弄,还不得赏了给了的?若是了财主,只管和后辈立规矩,别人得了你的好,才愿端给你瞧,还打量心里只有你呢?这世故人情的,在家中已够叫人看了,更不要说外头官场上呢,想想都觉磨人。”林黛玉点头道:“珍嫂子能这样想,确有可取处。也算的开明些。”李宫裁道:“要我说一大家子的,当真离不得这个,便是给人瞧了,那瞧的人心里只敬伏,也算演化教化人的事。若如嫂子的话,也只走一步看一步去。”平儿笑道:“珍大奶奶原是了好心人,不如我也和奶奶告个假,也别处看看,问问人园子里哪一处哪个人欠妥当,须叫管家管管呢。”尤氏噗嗤一笑,道:“怪不得人说你只和原来那一个象呢,果然嘴也这样乖。见个缝儿就下针起来。我可不便放了你去,竟问问这里几位奶奶罢。”李纨笑道:“统共这么个园子,几十张口罢了,偏就闲不下个你了?我只不信。原先前头后头,数百人的公侯府院,你还不一样跑腿的日日管着?也没见你这么忙。偏不许你去,竟老实这里伺候着,要不你竟杌子上坐去,园子里的人若果然生了事,官司只打到你这里,你竟这里现办,好叫我们瞧瞧,也是可解闷的。”平儿退后两步,依命向靠墙杌子上坐了,又起身福礼谢了座,笑道:“大奶奶又认真起来,我也不过借着珍奶奶话头,去也罢不去也罢,原是两可的事,再说还有事呢。”尤氏听了便捂嘴的笑。史湘云笑道:“我算瞧出来了,珠嫂子只是舍不得你去,心里想是爱你的,才留你,你可该体谅珠他的心。”黛玉笑道:“云儿也凑趣的,平儿不过是顽笑话,珠嫂子爱不爱平儿,他们二人心里原都有数。原与这会子离不得的话无多少相干。”平儿笑道:“算是几位奶奶抬举我了,叫我几句顽话,又招出这些好听话。”说着便吩咐丫头,叫向外头传话命人拿了果子来。一时紫娟芳官接了门口拿来的果点,两三个托盘内摆放着,有杏子,荔枝枇杷樱桃,还有做的糖拌蒸紫薯等。平儿另丰儿叫人拿沐盆进来,亲向沐盆内拧了手巾,伺候几个人擦手罢,大家方始品果消食。李纨因问了王夫人和几个哥儿姐儿那里都也有了,便罢。
这里正闲话吃果,又见外头月台上跑来个丫头,门口的进来回话,平儿紫娟出去问了,便进来笑回道:“这可奇了,竟是来了道爷了。道爷只道来拜门,园门口也不敢拦着。”话未完,众人便隔着竹帘,直望见月台下来了生人站着,只是三个道士模样的。那中间的一个长髯飘拂,头上玄色混元巾,顶髻横玉簪,负着游方竹编方篓,曲尺遮阳顶前檐半垂蜡染防雨印花青布,只半掩着眉目。一袭藏蓝道袍。左右两个形容单薄的小道士,皂袍皂履,肩背斜负着包囊雨伞之类,面目清澈,只面额也叫一抹厚留海半遮着,因低着头,三人皆打着稽首。
尤氏看了一眼平儿,笑道:“因管事人在这里,外头的人便也不管了,任由这几个生人只来了这里,一进来便先往女眷前报门,这也是散漫了。这又是老太太今儿打醮的心虔了,竟只感化的道家不成?”史湘云笑道:“瞧着风尘仆仆样儿,大太阳下晒着,也不知吃了饭没有呢,且叫人领下面将才剩下的饭菜只打发了来叫吃了。再只看老太太的意思。”惹得林黛玉一笑。李纨道:“竟叫人问问,这几个人寻来我们这里是何主意。”平儿便知是贾琏出园了,另叫来个小厮,自往门前隔帘教了几句话,那小厮领命转身便叫了道士,只依着平儿话,带了先往沁芳亭里暂候着去。这里叫人拿茶送去给道士吃。
一时那小厮外头向平儿回话,先回了贾琏的话,又向内传话道:“道爷说了,因打听咱们家最敬佛尊道的,还说这园子最象蓬莱岛,便要讨了老祖宗的彩头,在园中驻留驻留的,好为这里祈福。”李纨听了,便斥道:“什么祈福不祈福的,才来竟可轻薄如此,原是假狐禅了。”林黛玉忖了道:“嫂子这又是门缝里瞧人了?既已话说得这个样儿,不避嫌的起来,便直可信了他。莫若竟演些大气势,一派滔滔大论,又只甜言蜜语的,才最可疑的。”说罢,便使叫来门房当值的来,一时门房的小厮来只帘外站立,林黛玉问他道:“才那三个人在园门口都说了什么,你们竟放了叫进来?”双儿过去又向门房小厮照黛玉原话的问了,听他回了,走过来回道是“长胡须的道爷说了,今儿我们老奶奶因向原始天尊前祷告,所以来助老奶奶只成了善愿。”几个人如此一说,只半信半疑,使小厮去了,不免猜测一番。
这里正分证,岂知早惊动了上头,王夫人先遣了丫头来传话道:“老奶奶说了,园子里白闲着几处道观,道爷风尘碌碌不过同化缘一般,如今也不短了两三口的吃用,叫奶奶们能着使往道观中住行了罢了。老奶奶特嘱了,只等宝二爷底下回家来了,再只打发了道爷们去。”几个人站起身的听了,半日无话,传话丫头早去了。
又听门外林之孝的来见,便使叫进来。林之孝家的门边站着,回道:“才老爷叫人传话,使不可为难了。这会子琏二爷也回了园里,得了话,只命管家请了那几个道爷,往各处庵院里看一回,道随挑拣好哪一处住着。”林家的说完,见无人应答,只接道:“还要请奶奶们示下,好派人先打扫布置道家院子,伺候了下处。”李纨道:“知道了,你忙你的去罢。”因请尤氏回去歇着,尤氏便辞了走出,平儿送至门口,回来看他三人稍事商议,即起身齐往怡红院,李纨回头嘱平儿回房,便同史林一起向史湘云这里。
史湘云路上另丫头胜儿先回去传了话,是以等他三人进屋中时,翠缕带人已摆好了牌桌椅子,湘云便请了向牌桌坐了,三人便摸起骨牌。早又吩咐个小丫头看视几个道士动静,只回来报了。李纨嘱他道:“皆悄悄的,不可胡打海摔扬铃打鼓的只吵嚷开了,防着惊动了人,倒突搪了道家。只仔细照着奶奶们的话去远处瞧着去。”丫头领命的去了。倏尔回来回话道:“环三爷请了道长们往晓翠堂里暂歇,那达摩院里正拾掇起来,只等打扫布置好了,就请道爷们往里头住下呢。”湘云只叫再跟着看去,一时又回来回道:“才又打发了吃了茶饭。长胡须的道长在屋里矮榻上歇卧,两个小道士使拿来的铺盖伺候着。”林黛玉手上出牌,只向他吩咐道:“再去瞧着,看还做什么,听他们说了何话。”
史湘云笑道:“真真世外的人,万物皆所取,万人皆所缘的。竟自跑来这里讨了生计。”李纨笑道:“算是今儿打醮招惹下的。竟是知道我们太太原是好性儿似的。”湘云道:“晓翠堂也不是来个人竟可倒头大睡的,也不怕叫弄脏了。”黛玉笑啐了道:“凭脏了哪样,便叫他们拿了使去完了,也值得一说。”湘云道:“只这样罢了。倒要那位姨奶奶操心了。”李纨停手看了史林二人笑道:”你们两个俏奶奶只管道了什么呢,还不快出牌,叫丫头听见,又成了什么的。”史林齐看李纨,只同声无心的嗔了道:“都只为太太罢了。”因不防倒惹得皆笑了。
林黛玉便道:“嫂子这话也算不得诙谐,便是叫丫头观看了来人举动,自然有我的道理。可知人心最难防的。若那几个道士只是下流糊弄膏药的,满世界里蒙骗惫懒之流,只因打听我们太太和门里素日好性襄善的,又扮成这样模样,特来讨了咱们的晦气,岂不事大?此刻自然不得知其底细,只凭着管家平儿那里领了太太命,只一径收留了去,那咱们这些人竟是白吃饭的?忽刺生人往园里来,原该仔细要紧。”湘云听此,牌也停了,道:“林姐姐城外住着也当过家的,也只历练的这般,原是个精细的人,我只伏你了。”宫裁笑了道:“我们家有此二奶奶,人尽可高枕无忧了。”正打牌说笑,那两个听派的丫头又回来,只向近前的回话道:“依着奶奶话,只在窗口觑看会子。才那位睡觉的道爷打了盹醒了,在榻上只长展了懒腰。伺候的道士取了桌上花瓶里的花拿给了,道爷接了花向口鼻处嗅了嗅,说道,进了这园子,须得饱睡三天三夜’的话。”丫头说完,便又转身的要去,林黛玉便叫住他使止了,道:“罢了,再来回进出的跑,可该不妨撞上那位管事的了。你且下去歇着,底下再唤你。”说时早抓了一把钱,给了身后侍立的贞儿叫赏了。湘云也命翠缕拿钱给了,那两个丫头得了赏,只欢天喜地叩谢,才下去了。
三人住了牌,只相看点头,李纨笑道:“这可完了,竟是了怜香惜玉之人。”湘云道:“只跟这园子也有了缘似的,原是花柳肌肠的。”说着使丫头收拾了记下打牌账目,史湘云请往桌案旁坐着,令打了新茶上来,拿糕点。就见林之孝家的来回话,道:“达摩院已拾掇齐整,请奶奶查验,若瞧着妥当不失体面,便回了琏二爷,叫赖管家请几位道爷往里头住着了。”李纨叫了林家的进来,道:“你先坐会子,吃口茶再忙去。”林家倚门杌子上坐了,湘云使丫头拿茶给他。
林家的谢了,吃茶道:“老太太老佛爷发了话,几位奶奶尚不得歇午,我跟下面的人还不尽力办了去?奶奶们素日怜弱体下的,都是知道的。既有了事,都在心上呢,少不得仔细些,就是上头也好交了差。”黛玉笑道:“你歇歇儿,这里打发了丫头叫姨奶奶过去看了,瞧着好,竟叫环儿请了那几个道长住了就是。”林家的一听便笑了,站起道:“可是这话,我也糊涂了,姨奶奶原细心,姨奶奶看了还不跟奶奶看了一样儿的。”说罢,忙辞了出去。
这里知平儿一会子要来回话,且吃茶闲话的等着。湘云叫丫头拿了窖藏荔枝来,请他妯娌二人吃。须臾果然平儿来,李纨见他只招手叫了跟前,便拉了使坐着。平儿见过了史林二人,只告了座,方往杌子上坐了。李纨便笑向丫头道:“还不给你们平奶奶拿茶上来。”平儿只忍不住“噗嗤”一笑,因略回了道士的话,李纨笑道:“这几个的用度使费要你只列下单子,到了月底,向我来拿银子。还有园子里派了每日洒扫担水和发放菜蔬米面的人,若下面有人愿多揽下此差,须提另加了月钱,这点子使费也要不了几吊,我索性派了宝玉房里出罢。”黛玉点头道:“嫂子总是明白人,我还说什么呢。我立刻叫丫头回去先拿来五十两银子,一总给了平儿先收着,省的回回的算计,倒琐碎了。”平儿听了站起身笑道:“大奶奶倒认真,因想既冒然借住,哪里还想着又赖了吃用呢?若只是太太好心也便罢了。宝二奶奶也太小心了,实用不了那样多,正经先拿来二十两,多了我哪里敢收?还不知后头老太太哪日里只不高兴,就叫人离了去了的,倒叫我得还了实惠。杂使的点子赏钱,一个月左右半吊也够了,再者,如今就只有老太太须伺候着,琏二爷若知道奶奶们这样,想也有话说。大奶奶这里当着如此揽派了,二爷定要怨我小气呢。”黛玉笑道:“那只好依了你,先支你的二十两。”说完回头命贞儿传话叫紫娟外头回屋拿银子来这里。倒看的李纨摇头叹了。平儿只怕李纨打趣,便道门外等着,便辞出。这里见事已完,李林二人便也辞了史湘云各自的回去。
贾政午间因道士的话耽搁了歇晌,等下面的回了话,知道士三人已往达摩院安置下,便使叫了琏蓉环叔侄几个来。一时听叫三人赶来请了安,爷几个坐着只说起往塞外宁古塔探视贾赦,又计较踩访贾珍的话,不觉得又说至才来的道士上头。
贾政笑道:“早日里为着娘娘省亲,你们太太竟下了帖子请道姑园子里住着,一来便只数年间。今日打醮,恰又有游方道友也来,可见太太善缘。若另那几位道友往城外玄真观里清静修道,只因如今也非由我们布施。道友数人既青目贾氏门下,何妨且容客居了狭简陋舍,也是门里的阴鸷。”那贾琏只忖虑多人日用,见贾政有纳道之意,只回道:“道长三人寻了园里,赖管家也请问了通关度牒,看了只不知真假。若竟是蒙骗下流货色,因打听咱们历来好善积德的,只蛆心逍遥的行骗糊口,日后闹出来传了外头,竟成不了笑话。”贾政低头思想,道:“听你们太太已叫人安置安妥,你又提起这个,查验道长度牒官册,你叫人向他们讨来,拿我这里便知真伪。真假的话原也罢了,如今已叫住下了,你又违了太太一片好心,竟翻脸再跟着撵了出门不成?如此出尔反尔,才是笑话。想他们既自寻来,只寥寥数人,料也无那样行骗宅第胆量。只吩咐下面的人,不许妄自打搅了清静,留了那头一角门使出入,另看门的人多加仔细。方显得门户的体面。道士的话自此丢过,只为家中正经事多忖虑。凭着你们太太想念儿子的兴头去罢了,只等多早晚灰了心,竟是道缘也尽了。”贾琏听此只得应了“是”,又承色说了他父亲和贾珍的话,忽又想起一事,道:“栊翠庵也白空闲着,不如另惜春妹妹自西门外牟尼院也搬回来,不也一般的可修行他的?园子里住着,有丫头伏侍,也比在外头妥当。便是有日珍大哥回来,见了也安心。”贾政点头,便立使接了惜春进园子。贾琏见此只摆手暗另环蓉退出,遂也辞出,贾政坐着只使散了。环蓉见贾琏出来,只跟送了先回蘅芜苑。
贾琏径向沁芳亭,进了往亭栏杆榻板上坐了,便使叫管家。林之孝听叫过来,贾琏见来手指着外头道:“且瞧瞧,成了什么样子,跟外头街道上瞧猴戏的一般了!出家离世,风尘淹蹇之人,原为躲得个清静,咱们这里倒好,一个个如逛会赶集似的。还不白叫那几位道爷笑话,笑话了下人是小,宁不笑话了上头向善积德原只是说说的?成日里也不多教导了规矩,净弄些下流东西,如此还是门里的作派么?”
这里正训说,赖大家的林家的早命人赶去镇嚇往达摩院跟看的闲散下人。平儿听报早也过来,见林之孝家的向贾琏回道:“二爷道那些跟着围观道爷的,才尽是几个老奴才罢了,竟只说那道爷和宝二爷面相一样,才引得小子媳妇也跟去瞧。依规矩须打了那两个混说话的,方能止住谣言讹传的嘴。且又有哪个儿子回家还不认了老子娘的?总以老太□□德为上,断不使人搅扰突搪了道家才是,二爷放心罢。”说了,便辞去,带人往园里门房,便始纠稽施法。平儿这里上前劝了,方跟了贾琏往回。贾蓉等送至蘅芜苑门前,方依命的回去。
次日,平儿先使打听了李纨黛玉妯娌省晨罢齐往怡红院一处吃早饭,只等吃罢了,方来回话。史湘云止了平儿礼拜,只叫往杌子上坐了。平儿谢了坐下,笑道:“昨儿已得了上头的话,所以只等这会子来跟奶奶回了。琏二爷已请问了老爷,要叫接了咱们家四姑娘回了园子里住着。我早起已叫人打扫布置栊翠庵,只等四姑娘回来好住去。因夜里我想四姑娘性儿执拗,若我代了太太奶奶们去请他回来,料也请不动。才来这里和奶奶商议,还须向老太太说了这话,竟请老太太带头,一家子女眷都往牟尼院去了,等见了四姑娘,既好说话也有了诚意阵仗,方能中用。奶奶们听着,可是这话?”
李纨先笑道:“偏你们房里能想出这话来,老太太只怕也没想到四姑娘的话呢。你说的很好,一家子娘儿们同去请他,又不是逼他还俗,不过在园子里修行,他见了如今也算好了,回这里住个三年五载的,又不耽搁他的事儿,倘是珍爷有日回来见了,也是欢喜的。难不成现有外来的道家只进门住了,倒短了自家人的住处使费去?我们立刻便往老太太前回了。”说着搁下茶杯,招手叫史林二人,起身便走出。忽平儿房里丫头雪棉找来,门口见了便向平儿回道:“门上小子要见了平奶奶回话呢。”李纨听了笑道:“这丫头是个有福的,先这里称起了平奶奶来了。”平儿嗔了丫头,笑道:“怕是丫头心里急,嘴里说错话的。”林黛玉只使平儿先回去看了。他姊妹三人先往稻香村见王夫人。
只说平儿这头刚走至蘅芜苑门前,见门上小厮一旁站等,见来,只垂手退后了回道:“有屯里人来,只说要见了姨奶奶。”平儿且进了,且道:“见我做什么,我又不认得几个屯里的。”小厮跟走的回道:“门上的也问了,只不说,道等见着了,才同姨奶奶说呢。因见门口只不传话来,才只道了是因巧姑奶奶……”平儿听此早断喝:“住口!不必说了,你只叫那人来这里。”见小厮答应着转身要去,又接道:“你带了他来,没有我的话,你也不许走。”小厮忙又应了,方去了。
原来平儿早料巧姐南下,只贾蓉送亲,贾蓉原是个绣花枕头,一等的纨绔膏梁,岂料果然出了事故了。当下门上的那个将来人带至蘅芜苑,门口也叫防着人进来。平儿见是个衣著粗简然洗的干净的屯人,那人房门口站立口里请安。平儿问了,回是刘姥姥女婿,又道巧姐三日前已在他家里住着的话。平儿听此暗惊,面上却不露出,只摆手另止了,点了头,便命丫头带他下去使用了茶饭,又叫拿几吊钱来,只嘱了早早打发了使去。
又叫进传话的小厮,看着道:“这来是刘姥姥家的人,特来向上头请安。原怕你们不让进来,方提起姥姥和我们巧姑奶奶,这里谁不知道咱们巧姑奶奶原是刘姥姥干闺女。罢了,我只向上头提了便完了。只要你仔细,今儿来人不许向园子里说起,你回去向门房里的说了,就说我的话,若园子里再有人提起来了屯里人的话,都在你身上了,你若不想还当了这差,不想领了这个月银米,只管偷着违了我的令。丢了差事,少了银米,还不算完,你不信,竟试一试!别想我这会子这里说说只是嚇人的,横竖我在贾家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遭儿发狠呢。你可听仔细了?”小厮见平儿直眼看着,又说了这样话,那口气也冰冷起来,早已唬的跪倒,只磕头道:“有天大胆子也不敢的,只求姨奶奶超生。”平儿拿杯吃茶,半日道:“你回去见了他们,也该知如何跟他们说了屯里人的。我叫人送你回去,再听了你怎样说了。”说着,便叫“棉儿”,跪着的小厮只赌身发誓,只道:“请姨奶奶放宽心,只包了奴才一个人身上。”听平儿慢慢道了:“起去罢。”方爬起退了出槛方去了。平儿叫了丰儿走近只悄嘱了,便带着丫头棉儿往稻香村来。
平儿进来,走上前请安,王夫人只招手叫了近前道:“这就是你们当家人的细心处了,事事都在心上。俗说便宜不过当家,可见那便宜终究也不便宜,一日完了,还庆幸今儿算无差错,被子里枕上还要将白日事宗在心里头脑里颠几个过子,又计较明日许多事,凡百事皆须思虑周全,又恐短了这样儿,又操心少了拿样儿,这些我是经历过的。”李纨近旁坐着,见王夫人话落,便笑道:“就这还只算的半个当家的,若认真担缸起来,还不知又要怎样呢。”说的皆笑了。
王夫人笑道:“事不宜迟,明日早起,我们娘儿们同往牟尼院里,只讨了四丫头回来,叫他也在园子里清静的住着,也不指望他想着给我请安,倒是和菩萨一起也是七祖升天的事。他纵性傲孤僻,料也拂不过我的脸去。豁着一番受累,死活拉了他回来,也算对得起他那不知死活的亲哥哥了。”尤氏听此不觉以帕拭泪。
李纨便岔开话题,问起平儿才丫头叫去何事。平儿只遮掩的道:“也无多大事,又是那个刘姥姥,又托人进城里,捎来些土物罢了。我叫他们带了厨下吃了饭,又给了钱,叫末了打发去了便完了。奶奶不用管。”王夫人正和湘云说话,听李纨平儿说话,见不回了他遂也不问。一时众人领了命答应着,听叫散了,便皆辞出。
平儿送几个人出门,见去了,只折身进来,上前回道:“回老太太话,昨儿个恍惚听李贵回话,那个李奶奶怕不中用了。想着奶了宝二爷一场,到了这会子,该去瞧瞧,也算齐头了。”王夫人叹了,道:“若那样,可叫哪个去呢?”平儿笑道:“宝二奶奶竟是不必去的,虽说是旧府里原老太太手里的老人,然终究也是主子奴才名分,若叫管事的去,又没得简薄,莫若我自专,竟替琏二爷去了,又可代奶奶尽礼,也可总了门里的体面。”王夫人点头,便另平儿下晌去先瞧瞧。平儿答应着。王夫人又另玉钏取出一匹尺头来,只给了平儿使拿去做表礼。笑道:“只又让你受累一回了。”平儿福礼辞了,一壁笑道:“我也出去外头散散,老太太依了便是疼我了,感谢还来不及呢。”王夫人一笑,便使去了。
平儿匆匆的往回,见他几个人在前头走走停停,彼此的闲话,尤氏至路口已是转回寥凤轩去了。平儿几步赶近,笑道:“那个李奶奶不好了,我才问了老太太,便立刻要出了园子往那家去呢,就不送几位奶奶了。”说完只辞了脚不沾地前头的走去。惹得李宫裁掩口而笑,道:“他便不这样揽着差的忙活,这琏二奶奶的缺儿,早晚也是他的。”林黛玉道:“李奶奶可不是宝二爷的乳母?不过依着旧府规矩,人前口舌,叫他一声嬷嬷,原只是个混憨背晦的,我只没心肠派送丧仪。”史湘云道:“我看平儿神气恍惚的,才刚也听是屯里人专门见他呢。”说话已走至岔路,林黛玉说回屋櫛浴,李纨要回含芳阁,姊妹几个彼此的辞了,丫头跟着各自的回去,不提。
平儿回屋命棉儿收拾了个包袱,内里簇新几匹绸布,又掖着两只赤金珠钗,又叫丰儿拿红绫包了二百两银子,自往妆前戴了两样头饰,丫头伺候添了半新的褂子。外头早命备了车,拾掇妥帖便忙出来,门口上车,回头又向屋里人交代几句,住儿家的跟着伺候,带着一个媳妇一个婆子,另坐着马车,跟了平儿丰儿和丫头棉儿的车,两车出了园子直向刘姥姥家里。路上平儿只催使快些,及午后方才到了王狗儿家门首。可巧青儿因几日里在此帮忙,正门口和邻人闲话,见两辆车街道上停住,知是他爹早起已进城一回才回来。见了来车只忙向院里喊人都出来了。
平儿车里坐着,住儿家的后头下车走过来,车窗前回话。平儿附耳的叮嘱了,棉儿早出来,将包袱给了住儿家的,跟着的媳妇接了包袱挽着,住儿家见刘姥姥拄拐的出来,也不理会,只顾进了。才进院,便见巧姐一身青布印花裤袄,头上葛巾包着,正站立场院西厢房檐台上,却项上晶光绰约只戴着凤姐戴过的金项圈。住儿家的猛见巧姐在此,只惊的后退一步,跟着的那媳妇也惊异的包袱也掉了地上。王狗儿媳妇忙伺候拾起包袱递上来,住儿家的下死眼看了回狗儿家的,摆手道:“竟是包袱里这些,姨奶奶命统给了巧姑娘罢。”话音未落早转身带了那媳妇出来,走近平儿车窗口,只向平儿点头,又回头的看了王狗儿家门。平儿车里冷笑,叫了住儿家的吩咐了,住儿家的复进来,站立穿堂阶矶上,仰面道:“门里送的喜礼已到了,你们给新人布置花堂罢。”喊罢便跑出来,只进了车里。
原来王狗儿家几日前在门口偶见巧姐,跟着的只一个丫头一个奶妈,主仆守着几个包箱的行李,再街上问人打听他家,便收留至今。早也只这样打算,况巧姐住着已三四天了,早将亲事各色预备齐下,是以才往城内进了大观园,早由巧姐口中得知凤姐已是离了门里了,原说贾家若不管了,也便要娶了巧姐的,不想跟着就来了。
此时平儿等车在这里,已是引得屯人围观。巧姐进村只被王家收留,这里多半人都是知道的,此时再听王狗儿只门口招呼一声,让街坊乡党皆进院吃喜酒,便各个拿着预备的表礼,三三五五的拥了进院。只见男壮帮忙的,早请来的烹饪家几个妇女在后院里操持起来。年轻媳妇女孩便挤进巧姐住的屋子看他梳头换了新衣,青儿伺候着。青儿女婿只在大门外燃放喜炮,看热闹的抱着儿童堵住大门,人皆欲看了今儿新人模样儿。
一时见王狗儿家院人声嘈杂,哄闹声渐高,过人趋之若鹜,街道也显得空落,平儿车里便命棉儿叫回搀扶巧姐拜堂的媳妇,问了包袱首饰银子都给了巧姐收着,便命往回。几个人也不向门内辞了,只依命的上车便掉头的去了。
王狗儿家院里头已尽是酒桌排宴,菜馔挤挤,人声喧哗喜气洋洋。只一个耄耋拄拐苍头老翁才进来,道了门口两车已离去,板儿父子听了忙拔沉出来,站立大门外看时,见来的两车只拐弯的离了街头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