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朔方地处境北,入秋不久,天气寒峻,粗壮的树上寂寥得连片树叶也难寻。
一串长队骑在骏马上疾驰,俯视犹如一条蚯蚓长线,连贯甬动朝着朔方城门而来。
陆敬观立在城头上,双手抄着一个暖手筒,当空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冷就进屋去。”吴语很无语,明明自己不耐寒,平日里也不爱动,到惹人嫌得时候总是爱出风头。
“我不。”陆敬观笑嘻嘻地回道。
他见城楼下率兵而来的两位郡守将近,才清清嗓子大声喊道:“两位郡守,果真是七日之内到了朔方,真是一路辛苦。”
城楼之下的正是被陆敬观一封信函威胁至朔方的并城、九原两位郡守,听闻陆敬观的话,两人往城楼上定睛一看,黑绒袍子里裹着的一个球,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小子,就是朝中传得沸沸扬扬的知名癫子吗?两人虽心下怀疑但却抱手道。
“敢问是?”
"是两位的顶头主子,你们的国君大人。"吴语声音凛凛,傲慢无比。
果真是他。
“来都来了,还带这般多的人马,两位大人进来便是了,城里没地方让军队驻扎,就地驻扎在城外吧。”陆敬观抄手笑吟吟道。
两位郡守面上不表,手上握紧了缰绳,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两人虽不及杨郡守那般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但手里多少是有些不干净的,更何况多年来包庇杨名万之罪……哪件事不让他们忧心。收到陆敬观信函时,两人便各拥两千轻骑七日飞驰来到朔方,想着若是陆敬观不依不挠那便一不做二不休……
却没成想陆敬观连士兵都不让进去,就不怕他们就地围了这朔方?
面对陆敬观的要求,两人沉默不言心中踌躇。
“两位还不动,看来寒风将二位嘴也冻住了。”陆敬观当然知道这二位心中的顾虑,他早在授命来到朔方前,便查清了他将来管辖之地之细情,三座边城都是大周立国之前便在此地扎根多年的割据势力,后向成汉乞降获郡守之职,说是郡守简直就是地方地头蛇,但除了杨名万,剩下的二位还算是有个“人”样,知道可持续的竭泽而渔,而非一再剥削。
况且骤然大动,也会生出事端,只收拾杨名万一人足矣做到敲山震虎,至于之后……再慢慢将这些人换掉。
“两位究竟在犹豫什么?难道是在想见杨郡守,那诸位应当是见不着了,我已将他定罪结案了。”
意思是……清洗三郡一国之事暂且搁下了?不会拿剩下二人开刀了?还是说其中有诈。
“罢了,我先入城,兵就在城外还怕他不成。”并州郡守冷哼一声,“听到国君的话了,退三里扎营安寨。”言罢,带亲护卫队十余人入城,九原郡守略一迟钝也照做了。两人都是武将出身,若是这点胆量都没有怎能混到今日。
城门缓缓放下,两人入内。
“你还真不怕他们直接杀入城中。”吴语打了个哈欠,虽然就算杀入城中,凭他的身手护住陆敬观一人脱身尚不成问题,但他还是很佩服陆敬观的胆大。
“怕~死~了~”陆敬观朝着吴语挤眉弄眼,他站于这墙头不仅是为了一个漂亮的出场显摆显摆,也是主动示好的表现,只要他没和这些郡守主动撕破脸,这些人也并不想动陆敬观来给朝廷作对。
只是老皇帝打得一手好算盘,若郡守杀了陆敬观那朝廷就能借题发挥趁机削了兵权;若陆敬观在此地立了根基,多少也能挟制些这些兵条子。
陆敬观心里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离了朝廷远点也有利于自己快乐度假,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走吧,鸿门宴开宴了。”陆敬观带着吴语无语望天,他明明真的是想来这个世界度假得,真的比珍珠还真啊!!
杨名万的豪宅被陆敬观占用,将大堂略略布置一番,便就地宴请两位郡守,在陆敬观与这些官儿觥筹交错之时,另一边李青陪着崔五娘在灵位前。
黑棺前点着蜡烛,五娘得眼睛黑沉沉地、烛火燎着她眼底深沉地墨色,她跪在地上几个时辰了,李青进来后上了一株香,便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他看着五娘单薄地身影,怜惜之情涌上了心头,最初只是被她的气质吸引,一个小小的女子身上他竟察觉到了一股子的杀气,这种气质对于李青而言并不陌生,在战场上,若无自己身死也要杀掉对方的觉悟,是绝不会命长的。面前的小女子就给了李青这样的感觉。
柔弱的外表,凛然的气质。
这才让李青动了心思提议留在崔五娘处,说是要劝说她身为杨名万的小妾做人证,杨名万府里的仆人小妾个个冷冷相对,压根劝说不动。
他们寻到五娘时是陆敬观提审杨名万的前三天,本想让五娘出面做人证给杨名万定罪。
“你可愿做证?”这话陆敬观除了在堂前,并非第一次问。
“我不愿,请诸位莫要搅扰我和姐姐。”崔五娘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五娘的姐姐苍白一张脸,紧蹙着双眉,眼睛闭着出气少进气多,陆敬观定睛一看,便心中一跳,连忙请大夫来。
“我请过大夫了,你们官匪不必惺惺作态。”五娘尖锐得像一把利刃,无差别地划开任意靠近她的人,可事关她姐姐,她也只是嘴上逞能,并没有真的起身阻止大夫前来。
或许多看一次,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但结果还是一样的,朔方最好的大夫早就言断二娘已是残烛难续……但五娘却坐在床边日日陪着她姐姐,不肯放弃。
李青从回忆里中走出,望着五娘的背影,心中不是伤感而是不知如何相劝,他想起自己幼时和母亲在一个小乡村里相依为命。
乡村偏僻,人烟罕至,本是平静无扰,相安无事,可前朝朝廷腐败暴政,弄得民不聊生,那年陇西大旱,大旱后又临大涝,大涝后生瘟疫,小小一个村落竟成了远近闻名的瘟病村,死了的人躺在臭水沟里,没死的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李青当时年值十三,母亲受疫情所累,躺倒在床,朝夕相处的母亲嘴角不断溢出肮脏的呕物,李青记得他不停拿手去擦,但是怎么也擦不干净,反而是娘赶他走的声音一声迭一声变大,“不孝子”、“没良心的”“快滚……”,李青没动,他拉着他娘的手,看着他娘被死亡带走,那一刻他哭得昏天黑地,他恨朝廷不做、恨自己无能、恨娘亲狠心抛下自己……
可当他缓缓地背着她娘走出屋子,看见以往热闹地村落变得空寂无比,乌鸦扑腾着翅膀落在屋顶上,听见它们阵阵叫声嘎嘎凄惨断肠。那一刻,李青心中地悲痛竟突然荡然无存,他将村里地大家埋了,又收捡了村民地遗物,然后出村去了。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之后他投军上了战场也再也没有为死亡动容过,死亡只是一种状态,而那种状态在他母亲死掉地那一晚已经结束了。
或许在这胸腔里已经有一颗心消失了。李青并没有在意,他是行伍之人,不能被这些情感所累,这对他生存方式。
所以他面对五娘的伤痛,他能理解却不能共情。
他盯了那烛台上的飘渺的火焰一会,才相劝道:“二娘不会想看见你这副模样。你去休息会,我来守着。”
她衣不解带照顾了她姐姐好几天,再加上告发了狗官后就忙着为姐姐守灵,只是简单喝些水和馒头,本来肉就不多的小脸更是消瘦得眼窝都凹进去了。
“将军,多谢你好意,也谢谢你来祭拜我姐姐。但是不必劝我。”崔五娘声音轻得近乎几不可闻了,但她很坚定,“若我不陪着我姐姐,还有谁会陪着她呢?”
“可你现下再这么熬下去,你会病倒,心意是好的,法子不对。”
“生病不重要。”崔五娘竟弯了弯唇角,“我不会离开。”